汤骏年的手从空中摸过来,先是她的下巴,沿着下颌线往上,摸到鬓发,再到额头。一圈上去,又一圈下来,完整地刻画着整个外缘,他评价说:“你脸真小,一只手就能把你盖住。”
被夸脸小,虞谷秋当然心花怒放,但必要的矜持还是得装一装,说道:“那有没有可能是你手很大。”
“是吗?”
他的手指回到下巴,往上轻轻浮动着,始终没碰到嘴唇,却在这个区间移动着——这是他唯一没有摸到的部位。上一次,他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虞谷秋放轻呼吸。
汤骏年几经迟疑,最终,拇指不经意碰到了她干燥的下唇瓣。
他的手指微微瑟缩,却没有再退回去,细细地摸着她的唇线。
虞谷秋紧张地在颤抖,他能抚摸出她的颤抖吗?
“原来你的嘴唇是这样的形状。”他呢喃道,“还有点干。”
“我现在涂!”
她懊恼地从口袋里翻揣进去的润唇膏。
出门前其实涂过,但在刚才的抚摸中她反复舔嘴唇,因此拔干了。
汤骏年却将她的润唇膏截胡。
“我来帮你涂吧。”他说。
虞谷秋下意识又舔了一次嘴唇,以致于更干了,水分跑到了身体里,湿漉漉的。
汤骏年拧开润唇膏,一手轻捏她的下巴,一手捏住管身倾上。唇膏第一下没擦准,涂到了嘴角外面,她含糊地呓声,他立即反应过来:“抱歉,没找准。”
他的指腹过来蹭掉她唇边的黏腻,却越擦越开。
虞谷秋佯装生气:“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微笑:“你猜?”
虞谷秋冷不丁地抓住他的手指,张口轻咬了一下,如愿看到汤骏年愕然的表情。
她也微笑:“这是你不帮我好好涂的惩罚。”
“这叫惩罚吗?”他说,“那我是不是应该态度更不端正一些?”
虞谷秋败下阵来,抢走他手中的唇膏。
“那就不让你帮忙了。”
汤骏年收回手,抚摸着被她咬到的食指出神。
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吴冬。”他说,“我现在希望时间能立刻被抽走,跳到我能见到你的时候。”
虞谷秋一直高频的心跳却在这一刻停跳了一秒。
她想现在就澄清的语句在胸腔里提了又提,最后放下去。
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也不差现在讲,她不想他现在生气出什么差池,之后有火之后再发。现在保持手术的好心情才是最重要的,不要节外生枝。
她决定了,等他手术完没有问题后,她就把上回跨年夜被打断的自白原原本本地和盘托出——
“你好,汤骏年,我是虞谷秋,我喜欢你。
这是十年前就想亲口告诉你的话,现在告诉你应该也不晚吧?”
虞谷秋本以为自己会这么说的。
而事实是到了那天,她对他说的是:
“林姨走了,你也出院了。
我们好像再没有什么联系的必要了。”
第46章
汤骏年出院那天, 是京崎进入新年的第一场雪,没有按天气预报的来,晚了好几天。
雪其实是昨天半夜下起来的, 她给汤骏年的告别消息也是那瞬间发出去的。
发完,她辗转反侧大半夜, 起来摸黑去倒水。路过窗外时, 她看见有薄薄的白色贴着窗面。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盯着窗户看,变成透明的水, 像谁挥掉眼泪后往上蹭了一下就留在那里。
她端着水,恍惚过来,原来是雪啊。真的下雪了。
它下了整整一夜, 她想起林淑秀,想到那天在新华书店她抽出那本滑稽的书名, 那时她不明白她的表情,可现在仿佛也有些明白了,那是活到最后也无法甘心的表情。当时的林淑秀也许和此时的自己想的是一件事情,到底有没有命运,到底什么是命运。
她又想起汤骏年,挂念着雪会不会下一整晚,如果积得很厚, 或者冻实了,他一个人出院该怎么办。眼睛还看不见, 盲杖能行吗?
第二天, 虞谷秋还是去了医院。
但她没进去,在门口不远处的一家米粉店里坐着,这家的落地窗正对着医院门口。她点了碗粉, 边吃边盯着窗外,直到看见汤骏年出来。
医院门口的雪已经扫掉了,但地很滑,她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用盲杖试探地走,走得很慢很慢,略有踉跄的刹那,她感同身受地从位置上蹦起来,又在店里众人的注视下讪讪地坐回去。
再定睛时,汤骏年已经坐进出租,车身披着雪,慢吞吞地开远了。
她看着混进车流的人,心里想,这会不会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微信里已经没有了汤骏年这个人,他存在在她的小号里,存在她分岔扮演的人生中。她发完告别的微信后就切了账号,甚至换了张新的电话卡,像断尾求生的壁虎般仓促地切掉了吴冬这个身份。
她会好奇汤骏年的反应,但没有勇气去真的面对他的反应。
凭想象,她认为汤骏年一定会莫名其妙。他住院的半个月她每天定时报道,给他带饭带菜,怎么最后一天临了翻脸。
但她又想他不会有太大反应,他们毕竟从未有过什么,感情没来得及开始,那么她就更应该对他说再见了,在这份好感叠加到难以抽离之前。
她终于更确切地理解了十年前他失约改口的那条微信,她在十年后竟然做出了和他一样的选择。
但这是半个月来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最好结果。
虞谷秋埋头继续吃冷掉的粉,又加了块热腾腾的烧饼。
*
和汤骏年断掉联系的一个月内,虞谷秋差不多慢慢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
她太懂得如何学会适应一个人的缺席,就像搬空一个老人的房间,铺上崭新的洁白床单。她每天也在打扫自己的心。
虽然这真的很难,无数次她都想切回微信小号,重新建立和汤骏年的联系。但是这个频率正在日渐降低。从一天十次到一天只想起一次,只要再给多一点的时间,她应该就能忘掉自己还有小号这回事。
这么一想,他们之间的连结实在很微弱,一个虚假的谎言,一个新建的小号。他看不见她到底是谁。
所以,这样微弱的连结被斩断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遗憾。她猜测汤骏年早已无暇顾及她了,她离开的答案不重要,他要适应新的生活,这才是他的生活重心。
虞谷秋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午休时分,她透过养老院的窗外看见了正在穿越花园的那个人。
一身黑大衣,即便是阴天也架着墨镜。手上仍旧持着盲杖,但步伐明显比以往完全依赖盲杖时相比快多了。
这看上去是汤骏年,却又不像他。他以前的眼睛因空洞而无害,她习惯他无害的样子。如今把眼睛一藏,太莫测了,竟显出些许陌生,有几分兴师问罪的凌厉。
她看呆了好几秒,心怦怦乱跳,回过神,已经慌不择路往反方向跑,在拐角和杨芩又撞个满怀。
“哎哟……”杨芩摸着额头,看见是她,稀奇道,“干什么这么慌?”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脱口而出:“汤骏年来了!”
杨芩感到莫名其妙:“他干嘛来?林淑秀还有东西落在这里吗?”
“不是……”
虞谷秋心思不在这,敷衍两句就要走,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紧急转身拉住杨芩。
“如果他来问你关于‘吴冬’的事情,你就说她辞职了,跟她再没有联系。”
杨芩一头雾水:“吴冬?那是谁?”
“你这么说就是了,其他再问你就都说不知道。”
她交代完,怕汤骏年走过来,即便他有可能认不出自己,但她的心虚无法保证不露馅,所以还是不要和他正面交锋最好。
她又像回到一个月之前,坐在医院附近的餐厅窗口,远远地躲着他,又看着他,直到他离开。
杨芩回到值班室,已经是满脸好奇要逼供虞谷秋的表情。
“到底怎么回事,他真的来问我吴冬的事,这个吴冬是谁?我们院里没有这号人啊?”
虞谷秋避而不答:“他眼睛恢复怎么样?你有问他吗?”
杨芩很聪明:“你先回答我,我再回答你想听的。”
虞谷秋犹豫道:“你能保证不告诉其他任何人?”
“当然!我用我前男友的命发誓。”
“……那你可以大说特说了。”
杨芩哈哈大笑:“好啦,我保证不说出去,不然就让我和他复合然后被打死。”
“这个毒誓太狠了……呸呸呸。”
“所以啊,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就不该瞒我了。”
虞谷秋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睛看向杨芩,两人对上视线,杨芩却眨眨眼,摆手说:“没事啦,也不一定非要和我说。”
这句话却触动到她。
虞谷秋想,她其实想和人讲,她根本盼望着有人来问自己为什么。这就像是给吴冬的葬礼,她该有一场追悼会,该有除她之外的人坐下来听一听吴冬为什么无声无息地死亡。
“吴冬是我骗汤骏年的名字。”虞谷秋言简意赅道,“我们其实曾经是高中同学,但一直没有联络,我也是去年国庆才知道他眼睛的事情。在眼睛出事之前他非常优秀,我们都以为他会去当科学家或者教授之类的。”
“结果现在是这样……”杨芩也不免感到惋惜,语气也不像第一次听到她说眼睛坏掉的朋友时那样,浮夸地来一句真可怜,“我明白了,所以你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保护他的自尊心。”
虞谷秋摇摇头:“也不完全是,最大的原因是只有这样他才会愿意接受我的靠近。”
杨芩后知后觉一拍大腿,回忆着跨年那晚:“天呐,那我上次没有直接叫你名字吧?!我不记得了!”
虞谷秋迟疑道:“应该没有吧……不然他早问我了。”
“好险!你当时就应该提醒我啊!”
“当时光想着要帮你解脱苦海,没考虑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