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确定好手术意向的第二天, 汤骏年就到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评估,最主要的还是他的眼睛情况。
忐忑地做完全部检查,等着医院报告出来时, 他甚至有过一丝模糊的期待,期待着报告出现了什么问题, 手术在客观条件上无法进行, 他的胆怯就能藏在水面之下无人知晓。
但医生对他说你很幸运,手术可以进行,但又对他说也算不幸, 他拖得太久了,盲了十年,视神经和大脑对视觉的反应已经发生了一定的退化, 这是手术也无法改变的。
即便一切顺利,他的视力最多只能恢复到0.1至0.3。不过对于一个失明的人来说不应该这么措辞, 而是,居然可以恢复到0.1至0.3。
手术紧急地定在两天之后,之后还需要看情况住院好一阵子,所以他需要在这两天内安排好一些事,向店里请假,最重要的是安顿好飞飞。
在计划中,它还可以在他身边待上好一阵子再还去导盲犬基地, 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手术不得不让他将时机提前。
这天一大早, 汤骏年起来, 准备给飞飞洗澡,也是最后一次洗澡。
飞飞其他方面都很乖,唯独不喜欢洗澡, 他从它的声音中能听出来,一贯安静的小家伙在洗澡时会呼哧呼哧响。往常他就会念叨它再不洗澡会变臭臭,他知道它听得懂,水喷到毛发上,毛发上的水一抖又喷到他脸上。
这次也是一样,飞飞依旧呼哧呼哧响,但汤骏年却没再念叨往常的话,一边淋湿它的毛发一边说:“我们飞飞今天见人去,要收拾得漂漂亮亮。”
这一次,最讨厌洗澡的小狗不再抖毛溅湿他。
洗的过程比任何一次都顺利,汤骏年很快将它擦干,抱到沙发上给它吹毛,一点点梳顺毛发,再穿上它的工作小制服,一人一狗像往常一样出门了。
他们走过那条飘满食物味道的小巷子,吃了早饭,再往地铁去。走到地铁门口时,汤骏年怔然地停下来,他听见了有人经过他身边时说,妈妈,我要那个皮卡丘的气球。
他迟疑着,抓住路人问:“你好,请问这里有人在卖气球吗?”
对方很好心地将他引到了摊位边。
他问摊主:“你好,请问气球都有什么形状?”
摊主热情道:“啥形状都有咧,你要买给孩子还是女朋友呀?小孩都喜欢皮卡丘懒羊羊啊,给女朋友的话这个猫头好,好像叫哈咯凯蒂!”
“我买给我的小狗。”
摊主顺着看向汤骏年的身前,飞飞歪了歪脑袋。
“哎哟,这狗子威风咧,还有衣服。”
“谢谢。”
“这个太阳花气球可以不?这狗子看着可吉祥,跟朵太阳花似的。”
摊主摘下一朵五颜六色的太阳花气球递给汤骏年,那个气球还有小铃铛,接过来丁零当啷地响。汤骏年问道:“多少钱?”
“不用啦!送给你的狗子。”
汤骏年愣神,不好意思道:“这样不好,还是要给钱。”
“没什么,几块钱的东西。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我这买气球给狗子的,我以前在老家的时候也养过一条狗子呢……”
摊主碎碎念起来,汤骏年就站在那里听完了他和老家土狗的过往,道谢说:“这个气球我收下了,老板,我再买一个吧。”
“诶?那也行吧!”摊主也不跟他客气了,又主动从气球堆里挑出一个递给汤骏年,“还有个小骨头气球呢。”
汤骏年却迟疑道:“这个就不要骨头了。”
“为啥?”
“这是买给……一个女生。”
摊主哈哈一笑:“哦哦,行啊,那要哈咯凯蒂不?女朋友肯定喜欢呢!”
“不。不要和别人一样的。”汤骏年思索后问,“有苹果形状的吗?”
最后,汤骏年一手牵着两只气球,取消了坐地铁的计划,在路边等待了许久终于打到了一辆宠物专车去到导盲犬基地。他签完交接的协议书,将飞飞交给训导员。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过于顺利了,分别也就显得仓促。
汤骏年请训导员帮忙拿一下苹果气球,自己蹲下身,单手解开飞飞的制服。
他的双手克制地摸过它柔软的毛,同时将太阳花气球的细绳绕过它的身体,绑了个松松的小蝴蝶结。
对不起,现在才能给你你想要的。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对着飞飞只简单说了四个字:“退休快乐。”
他匆匆地起身,匆匆地拿回苹果气球,匆匆地拿出盲杖,一个人往门口走去。
走出一点距离,他听见了背后的铃铛声,气球里的小铃铛,叮铃,叮铃响着。听见训导员在叫着飞飞的名字和他赶上来的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没有停顿,越走越快,越来越快。那铃铛声也就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慌张。
终于,他还是猛地站住了。
铃铛声也跟着停下来。
汤骏年转过身,重新蹲下来,用一种责备的语气对飞飞说:“不是绑了玩具给你吗?你不玩吗?”
飞飞用鼻子轻顶着汤骏年的膝盖。
汤骏年不再说话了。
他摸着飞飞的脸,摸到它的鼻子,低下脑袋,也顶上自己的鼻子。
飞飞绑住的气球被走廊的穿堂风晃过,叮铃叮铃,空气里灌满了轻快的铃铛声。那年第一次他们见面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声音,接待室的房间门口挂了一个门铃,训导员领着飞飞进来时,铃声轻晃。
“飞飞,你好。”
在最后,他说了和开头一样的话,没有说再见。
*
后天就是汤骏年的眼角膜移植手术了。
虞谷秋下班直奔超市。备忘录里记着今晚要做的食材,并非是做给自己的,而是给后天做完手术的汤骏年。买了鱼,菠菜,胡萝卜……总之百科里写着对眼睛好的食材都买了一些。她要先试菜,确保后天做出来的菜能入口。
她拎着一大袋子回家,走入楼道逐渐看清眼前的景象时,虞谷秋慢下脚步。
傍晚的楼道天色灰蓝,陈旧的家门口把手上却系着一只色彩鲜亮的红苹果气球。
这是什么?
正当她开始提心吊胆难道是时下小偷的新踩点手段,凑近一看,气球上有一串熟悉的笔迹,写着:迟来的,祝你圣诞节快乐。
虞谷秋摘下气球,又高兴又闷闷不乐。
这人怎么跟高中时代的手法如出一辙——他对所有的女孩都用这套吗?他还不知道他的伎俩已经被她抓包了吧。
她真想在这一刻自爆,好戳穿他让他反省一下那毫无新意的手法。但一想到他明天就要做手术,还是算了,转而气鼓鼓地发了一个“新鲜哥白眼”的猫猫表情给汤骏年。
汤骏年的读屏只能读出她发了一个猫猫,以为她很开心。
他也回了她一个开心转圈圈。
虞谷秋一下子又心软,觉得他好像在被自己欺负,好可怜。
想见他的情绪溢满身体,虞谷秋便迫不及待了。
她没有忍耐自己的这个欲望,正好以试菜的名义拿上便当去了汤骏年家。
——不过她来得就差一点,汤骏年刚好吃完饭。
她尴尬地举着便当,汤骏年神色如常地说:“没事,我可以继续吃。你是不是也还没吃?”
“没呢。”
“那一起吃吧。”
他把便当盒里的饭菜拿出来装好,多给她拿了一副碗筷。
虞谷秋坐着环顾客厅一圈,没看见飞飞。
“飞飞已经送走了吗?”
汤骏年坐下来:“嗯,早上送的。”
虞谷秋端详着他的脸色,非常平静,不见分别的怅然,食欲也很好,接着吃她做的菜,一边说很好吃。
“你不觉得难过吗?”
“不难过。”
“你衣服上有好多狗毛粘着。”
“没关系。”
“不清理吗?”
他摇头:“就这么让它粘着吧。”
虞谷秋戳穿他:“其实难过得要死,对不对?留狗毛又有什么用,留飞飞才是根本。”
“这是基地的规定。”
“你别那么死板嘛,试一试……”
他再度摇头:“我遵守规则是因为这对飞飞好。如果它留在我身边,会继续分不清工作和生活的界限。这对它来说很辛苦,我认为它应该去到最合适它的地方。”
“好吧……”
虞谷秋闷闷不乐地应声,自己做的菜到了嘴里都没了味。
她琢磨着,慢吞吞说出心里早有冲动的想法:“那如果我去申请呢?你说我有可能申请到飞飞吗?这样我养它,你也可以偶尔来看它,你们就不冲突了。”
汤骏年露出愕然的神色。
虞谷秋继续道:“我明天就去问问基地什么要求,抓紧时间,免得飞飞被别人领养走!”
汤骏年脱口而出:“不用了,不要再做这些会让我更喜欢上你的事情。”
这些放在往常绝对绝对不会开口讲明的话,但因为有了时限,再过两天就会做手术,到时就不一样了——或许他可以有一点资格,于是话语松动了。
当然,他本打算忍耐到手术后,所以只用一只红气球暂时代替了他的言语。如果虞谷秋没有跑到他面前来,没有对他说出想要申请飞飞的话,他一定还是能够好好控制自己忍耐,这毕竟是这些年他仅剩不多的长处。
可他还是失败了,她坐在这里,爱意就如开闸的洪水漫遍全身。
他从桌边站起,像在洪水中沉浮着,任自己靠近她。
虞谷秋还没从上一句话中回神,晕晕乎乎地看着汤骏年靠近自己。
他先是一只手摸到她的椅背,然后停下来,低头问她:“可以再摸摸你的脸吗?”
虞谷秋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十分不好意思地说:“当、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