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怕谎言暴露现在在躲他?”杨芩摸不着头脑,“可这样躲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你们俩坐下来好好把话说开就好了,我看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虞谷秋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打算再见他了。”
“不至于吧,他就算生气也不会怎么样,你没必要先给自己判死刑。他眼睛都没恢复好就跑来这里找你,你稍微撒娇一下他不就心软了?”
“问题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
那在哪里?
虞谷秋捂住自己的额头,下意识地闭上眼,等着这一阵突然急冲上来的晕眩像潮水慢慢退去。
“你又低血糖啦?”杨芩拉开办公桌上的抽屉,从里头抽了一块巧克力推给她,“快吃!”
虞谷秋目光迟钝地看着被推到面前的巧克力,缓慢地眨了下眼,目光聚焦,看向巧克力,又看向杨芩:“给我……吗?”
“不然给谁?”杨芩皱起眉,“我上次看你好像就有点低血糖头晕吧,你也不知道随身带点,我就有备无患地买了巧克力放办公室,下次你再犯就来这里拿吧。”
“……谢谢。”虞谷秋握住巧克力,却没有撕开,“但我不需要。”
“不要逞能啦!”
虞谷秋笑着推回去:“因为我不是低血糖。”
起初她也以为是,后来慢慢捋清楚——第一次有这样的晕眩时是在按摩馆碰到张艋那群人,她以为自己是被愤怒冲昏头脑。接着最明显的一次是跨年夜在探戈俱乐部和汤骏年抱在一起旋转的时候,她认为那是一种爱情的目眩神迷。
可原来那是命运给她的警示,却将它包裹在糖衣之下,她完全忽略了。
再后来,是林姨去世那一天。她逐渐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偶然,而是她的情绪在牵动着。
杨芩一愣,隐隐担忧地问:“那是什么?”
虞谷秋故作轻松地耸肩:“癫痫的前驱症状。”
“癫痫……?”
“今年的体检因为事情太多不是一直没去么。但是汤骏年住院期间我在医院陪护,就顺便做了。因为我想申请领养飞飞,申请资料里需要有全面的体检情况。”
杨芩不可置信:“……查出来有癫痫吗?”
“也不算是,因为我还没真正发作。医生说我的脑电图提示癫痫样放电,大脑蛋白质也轻度发育不均。说有很高的癫痫发作风险。”
杨芩忧心忡忡,但仍笑道:“只要还不是就不必要杞人忧天!换个角度想,你在没发作前就查出来不是好事吗?按时吃药,加强锻炼,很难说一定会发作吧!”
虞谷秋勉强笑了笑附和:“也许吧。”
“所以你就退缩了?”杨芩轻拍她的肩,“拜托,就算真的发展到癫痫了,和汤骏年的眼睛比起来算什么。他瞎的时候你都不嫌弃他,他凭什么来嫌弃你?”
“和他的选择没有关系,是我过不了我心里那关。”虞谷秋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坦白,“关于癫痫……是我还有个大前提没告诉你。”
她原本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但余光扫到桌面上特意为她备着的那块巧克力,胸口一软,她深吸一口气。
“我生下来就有色素失禁症。”
杨芩果然很懵。
“……那是什么?”
虞谷秋撩开裤腿,一直往上拉,线状的棕色纹路绞着雪色的皮肉一路往上。
杨芩一瞬间回想起自己曾经吐槽过虞谷秋,干嘛四十度的天也要穿那么严实,不怕中暑?虞谷秋轻描淡写地说不会啊,我的夏天一直是这样的。
她当时想,这个人好装啊。一点不知她的夏天的真相。
你的夏天原来是这样的吗?
杨芩从愕然和后悔中回神,听虞谷秋继续解释:“癫痫就是它典型的并发症之一。这次就像个信号……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我本来以为它对我的折磨只在我小时候,它不会再有问题。医学上一般也是认为小的时候得病概率较高……长大了一般就不会了。”虞谷秋伪装出来的轻松在这一刻难以伪装下去,“可是现在我好怕。”
“它的并发症不只有癫痫。万一之后还有别的呢?我的头发牙齿会不会掉光?我的其他神经会不会出现问题?我的眼睛会不会也看不见……?”
虞谷秋的声音在颤抖,握着巧克力的手也在颤抖,她甚至以为第一次的癫痫就这样袭击了自己。
杨芩也目露惊恐,扑上来抱住虞谷秋,拍打她因恐惧而颤抖的身体。
房间里的碎碎念停滞,虞谷秋依靠着杨芩,粗重的呼吸慢慢安静。
她闭上眼睛,想起那天自己从门诊出来,穿越通道该去后面的住院部看汤骏年,这么点路却觉得特别遥远。她坐在靠近通道的核磁共振室里,坐在最后一排,看着有护工推着病床进去,也有人在陪同下来,她独自坐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
碍于自己这副有缺陷的身体,她从出生开始就在被放弃。一而再,再而三。如今她长大了,她终于有权利不再被选择。
她可以先做选择,做放弃的那一方。
因为有期待和被期待,总有一环让人落空的,切断才一劳永逸。
她一个人承担这种未来的不确定性就够了。
虞谷秋站起身,朝着住院楼反方向走,回了家,平静地编辑了一条长长的消息,最终又删去,变成两行文字。
“林姨走了,你也出院了。
我们好像再没有什么联系的必要了。”
那日的凌晨时分,天空开始下起小雪。夜里朦朦胧胧,是治愈人心的新雪,积夜过后天下大白,很快就会变成容易让人打滑的残雪了。
她回到床上,睡不着,点开播客,首页推送给她一个陌生的深夜情感频道。
虞谷秋不知前情,茫然地听下去打发时间。
“最后,我想用TaraWestover写的两句话来诠释我心中对爱的理解。
‘you can love someone and still choose to say goodbye to them.
You can miss a person everyday but still be glad that they are no longer in your life.'
你可以爱一个人但依然对这个人说再见。
你可以不断思念一个人却依然高兴这个人不再存在于你的人生。”
虞谷秋又想起这两句话,恢复平静,笑着冲杨芩呢喃,也冲自己呢喃。
“他要走上坡路,我要走下坡路,我们并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第47章
这之后的一周, 虞谷秋经过走廊时都会紧张地望向窗外,如果看见花园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她的心就不免漏跳一拍, 担心又期待着会不会是汤骏年来了。
但汤骏年没有再来,反而是另一个她压根不想再见的人来了。
这天容芝兰向她抱怨自己头发长了, 专门的理发师昨天刚来过, 容芝兰却说自己头发很短硬不让人剪,隔了一天又惊讶自己头发好长,嚷着要剪。
这种出尔反尔对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来说最正常不过, 虞谷秋只得硬着头皮上。因为大家非说她剪头发的手艺最好,其实是嫌麻烦。痴呆症会让老人们忘了自己正在剪头发,很容易不配合, 动来动去,要是被剪刀伤到……那责任就大了。
因此剪的时候虞谷秋提起十二万分精神, 连第三人走进房间了都不知道。
她剪完最后一刀,放下手已是满头大汗,眼睛一晃,看见了靠墙抱臂站着的周承意。
两人对上目光,他率先打招呼:“你剪头发的手艺不错。”
虞谷秋假笑两声:“谢谢。”
容芝兰照着镜子左看右看,也满意道:“琼琼的手艺一向好。”
虞谷秋神色不变,她在容芝兰这里已经习惯扮演许琼, 捏捏她的肩说:“你孙子来看你了,我先出去, 你有事再叫我。”
“哪来的孙子?”容芝兰蹙起眉头, “你生下的不是个女孩儿吗?”
虞谷秋的神色这时显出一丝僵硬。
周承意这时走上前,弯下身亲昵地圈住容芝兰,委屈道:“什么呀外婆, 妈除了妹妹还生了我啊,你就记得姐姐不记得我了?”
容芝兰呆呆地看着镜子里周承意的脸。
虞谷秋趁机收拾好剪发工具,静悄悄地退出房间,靠着门站了一会儿,缓解冲上来的晕眩。
这次复诊时医生说她的情绪可能也会是未来引发癫痫的一个原因,尽量不要让情绪有太大波动。虞谷秋当即塞上耳机,调出收藏的播客频道。
耳机里传来汤骏年的声音,她逐渐平静下来,减小音量后当背景音放着。
自从出院之后他就没有再更新,流量见好的听众因为更新停滞跑了许多,留言区的评论不再增加,但也有一些喜欢汤骏年声音和内容的人留评催更,其中最执着的就是一位叫“再不更新我就报警”的ID。
这是虞谷秋新创的小号,最早关注的那个元老级粉丝账号已经许久不登陆了,他会知道是她,不适合催更。
但这里已经是她唯一还能再听见他声音的地方,他们唯一的连结。
虞谷秋听完已经可以背下来的内容,又留下一条撒泼打滚的评论:播主去外太空了吗?更新更新更新!
下班时虞谷秋也照样塞着耳机走去等公交,日推的歌已经很久没听,耳机里反反复复都是汤骏年的声音。
走到一半时毫无预兆下起雨,她一边跑一边走神,想起两个人曾一起经历过的下雨天。
自己当时真走火入魔,哪来的胆子居然坚持和他开同一间房……回想起来很尴尬,但又很庆幸,这毕竟是他们之间仅有的稍微过火的回忆了。
衬托之下,一个人的淋雨就只剩下狼狈,尤其是旁边那车子经过时往她身上溅了一排水花。
有病啊!虞谷秋在心里痛骂。
奇怪的是她确定自己没骂出声,那车子居然一个减速,然后慢悠悠地开了回来,最后停在虞谷秋身侧的车道上。
车窗降下半边,周承意从车里向她说嗨。
虞谷秋一脸无语。
“上车吧。”他说,“我送你回家。”
“不用,前面就是公交站了。”
“雨天挤公交?”
“……那怎么了。”
“那肯定不如我的座驾舒服啊。”他坚持道,“上车吧,感谢你今天给我外婆剪头发。”
“没事,这只是我的工作。”
“但站在我的角度我想谢谢你啊。”
这话就有几分死缠烂打了。
虞谷秋这时也不得不怀疑周承意的动机。从初见到现在他几次对自己示好,而一个男人能对一个女人示好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意图呢?
只是知道真相的她觉得这真是太荒唐了,忍不住想到那些读过的地摊读物,好像确实有一种说法,分别多年的兄弟姐妹在不知情下很容易爱上对方,叫什么遗传性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