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谷秋看着林淑秀理完头,又对着脸照镜子,眉间拢得能夹死苍蝇,虞谷秋见缝插针地递过去一支润唇膏,这是她兜里揣着的唯一算是化妆品的东西。
林淑秀接过手正要拧,动作却因意识到什么忽的慢下来。
“他……”她茫然地抬头看着虞谷秋,“他现在是看不见的,对吧?”
虞谷秋点头,林淑秀难看地笑了下,将唇膏索然无味地扔回。但虞谷秋还没收回去呢,林淑秀又一把将唇膏拿回去,嘴里念念有词不行不对,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涂。
虞谷秋本来只感到汤骏年真的来了的喜悦,但这时目睹林淑秀着急彷徨退缩却又期待的模样,她也开始不知是好,替这两个人即将的会面揪心起来。
正要走时,她猛然想到一个细节,赶紧叮嘱林淑秀道:“在汤骏年面前你不要喊我真名。”
林淑秀狐疑:“怎么?什么情况?”
“哎呀……具体之后再解释,你记得我在他面前是叫‘吴冬’就好!”
虞谷秋揣着水赶紧往放映室跑,杨岑从拐角那里过来,两个人差点撞个正着。虞谷秋紧急刹车,杨岑抱怨着:“好险好险,你着急忙慌的干嘛?”
虞谷秋含糊道:“给客人送水。”
“那可不是一般客人啊。”眼下没别人,杨岑终于抓住机会兴师问罪,“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嘛!谈恋爱了这事都瞒着我。”
“没有瞒你,我们不是……”
“那他说话这么暧昧?难道是他在单方面追你,然后你拒绝啦?”
“你说反了。”
杨芩一呆:“真的假的?你是说你在追他结果他拒绝你?”
见虞谷秋点头,杨芩直呼:“他居然拒绝你?他凭什么拒绝你!长得再好看也是个瞎子,能被人喜欢就很不容易了啊,他怎么还挑。”杨岑过来亲密地揽她的肩头,“更何况你这么优秀对不对!”
虞谷秋避开了她的动作,杨芩的手尴尬地扑了空。
“他眼睛受伤,但他的心没有,可以健全地去喜欢任何一个人,拒绝我很正常。”
杨芩面色不悦,嘟囔说:“你干嘛这么严肃,我作为朋友帮你说话而已啊。”
“我希望我的朋友能尊重我喜欢的人。”
杨芩切了声:“可是作为朋友我不想看你自讨苦吃啊。”
“自讨苦吃……在我的认知里,喜欢上一个烂人还不肯分手才是自讨苦吃。”虞谷秋迟疑片刻,觉得也许是一个时机,意有所指地说出口,“你应该比我了解这一点。”
杨芩的眉头逐渐皱起:“你有什么就直说。”
虞谷秋一鼓作气道:“之前有次你脸上带着乌青来,真的是被手机砸到的?”
杨芩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但嘴巴仍替她保守着难堪:“……当然啊。”
真是奇怪,明明并没有在心里把杨芩当成亲密的朋友看,却依然在听到她否定时超乎自己想象的愤怒和难过。
虞谷秋吞下原本打好的草稿,无力道:“那随便你吧。”
她要走,杨芩伸手一把拉住她,声音小小的,焦虑地问道:“我那天的乌青这么明显吗?”
杨芩此刻最关心的,仍是暴行有没有被别人注意到丢了面子,而面子底下的里子千疮百孔似乎就无所谓。
虞谷秋不得不正色,非常严肃地提醒她:“杨芩,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杨芩语气冷淡下来,松开了拉着她的手,第一次露出令虞谷秋非常陌生的表情,说:“不需要你多管闲事。其实你不喜欢我,我知道,我也告诉你,我不喜欢你。尤其不喜欢你正大光明地说着自己喜欢一个瞎子还被拒绝。我不喜欢你一点不怕丢人!”
她劈头盖脸地留下一长串,等虞谷秋想再说点什么,视线里只剩下一个疾步离开的背影。
虞谷秋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追上去又该说什么的空档,身后却传来汤骏年的声音。
“我好像害你被她讨厌了。”
虞谷秋愕然地转身,汤骏年的盲杖首先打了下拐角,接着他的身影才现身。
“你听到了?”虞谷秋慌张道,“你别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他笑笑,果真是无所谓的神情:“再难听的话我都听过,她说的很温和了,而且也是事实。”
“哪里是事实?”
“喜欢上我这样的人就是自讨苦吃。”
虞谷秋低下头说:“是啊,因为你不喜欢我。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当然是自讨苦吃。”她没看见他睫毛细微的颤动,但听见他声音无比平稳地说:“那样的苦很快就能忘了的。”
“你这句话真是自以为是。”
胸口涨满委屈,她真想说如果是这样,那我十年后就不会只凭着一句同学会上的流言跑去满城去找你。可他全然不知道,他还以为她只是如今一个心血来潮刚从头认识他的陌生人。
“汤骏年,等演出结束后你等我一下,我们一起回去。”她蜷缩起博跳的掌心,决心道,“我有件事想跟你坦白。”
他却说:“可我现在就准备走了。”
虞谷秋着急:“你还没见林姨呢……他们马上上台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
“那为什么要走?”
“我今天只是来还东西的。”他说,“东西我放在位置上了,一会儿你转交给林淑秀吧。”
“……如果只是还东西的话,根本没必要亲自跑一趟过来。”
他顿了顿,敷衍道:“总之我要走了。”
刚说完,走廊尽头就呼啦啦地涌进一大帮人,正是要上台的合唱团老人们。
范西平走在最前面,一打眼就看见了虞谷秋和汤骏年。他好奇地小跑上来,指着汤骏年说:“你就是林淑秀的外甥?”
汤骏年的耳朵微动,显然也是听见了繁杂的脚步声,像是感知到谁就在其中,空茫的眼睛越向范西平的身后,人群中正被人用轮椅推着的林淑秀抬起眼睛,两人仿佛就那样对上目光。
人群里大家都在看热闹:“天呐,真有亲戚来看秀秀啊,还是那么俊的大小伙子!”“他眼睛是不是有点不好使,看上去怪怪的。”“哪里有,我看是你老花眼。”“你们俩老糊涂啊没见人手上那盲杖吗!”
七嘴八舌的,不过等他们听到汤骏年的回答,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收声了。
他回答范西平:“我和她没有关系。”
这场面实在尴尬,唯独被撇清关系的那个人姿态坦然,比这更难堪的场面她都预想过上千遍,这种不痛不痒的回应……她想,汤骏年果然是妹妹的孩子,再恨都能品出一丝温柔的体面。
林淑秀在众人的目光中摇着轮椅上前,停在汤骏年的盲杖前。
虞谷秋紧张地看着林淑秀的表情,她正仔细看着汤骏年的脸,透过他看着谁。那神情眼看着就要将对不起说出口了。
但是没有,那样柔软又胆小的林淑秀一闪而过。
她仍是平常的那个林淑秀,抿着亮晶晶的嘴唇,像个土匪一样蛮不讲理道:“既然来了,就由不得你走了啊。”说完转头对着虞谷秋大喝一声,“搭把手,把他给我架回去!”又看向范西平,“你也来!”她又对着身后众人挥手,“大家一起上啊我们的观众要走了啊这不能忍吧?”
“对对对,不能现在走扫我们的兴!”“——老林啊先把那棍子抢下来!”“我们这样不好吧老年人不可以欺负残疾人啊?”
顿时走廊上一片鸡飞狗跳,虞谷秋目瞪口呆地看着老人们一拥而上,像孩子们抱大树般将汤骏年围了起来,接着从中飞出一根盲杖,虞谷秋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她听到汤骏年微弱的叫着吴冬的求救声从包围圈里飘出来,心虚地将盲杖背到了身后。
第39章
十五分钟后, 放映室的灯暗下来,台上的灯亮起,老人们站成前后两排, 林淑秀既是主唱,也是轮椅位, 理所当然地占据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
虞谷秋坐在汤骏年身边, 偷眼看了看他的脸色,凑近小声说:“表演就要开始了。”
他面无表情地问:“我的盲杖呢?”
她赔笑道:“等他们唱完还你,我们再一起走嘛。”
汤骏年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憋屈的神色, 他要反抗!于是从包里拿出了耳机,重重地把自己的耳朵给堵上了。
虞谷秋忍俊不禁,生出了恶作剧的念头, 伸出手迅速地把他有线耳机的一头给摘下来了。
汤骏年惊愕地转头,即便他的眼睛没有眼神这东西, 虞谷秋也从他的转头中感觉到了他的控诉。
她还等着他说点什么,但汤骏年没说话,默默转回头,顺着耳机线将耳机塞回左耳。
虞谷秋如法炮制,又一次摘下他的左耳。
他再次扭向她,只是神情已经沾上两分无奈,但依旧没说话, 又耐心地将耳机戴了回去。
虞谷秋早就盯准了,立刻又伸手去摘, 但没料到汤骏年这次有防备, 手在空中虚晃一枪就杀了个回马枪。
他或许要抓回的该是他的耳机线,但是他看不见,所以他抓到的是她的手指。
但这比抓到耳机线还有奇效, 虞谷秋立刻就老实了。
她往回抽自己的手,汤骏年却仍旧抓着不放,他顺势往下按,将她按在位置和位置中间的把手上,从根本上将她压制住防止她再捣乱。
虞谷秋火速地看了眼四周,还好,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交叠的手,然而眼神一飞到台上,就和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的林淑秀对上了目光。
虞谷秋的脸瞬间烧红,使出大力将自己的手缩了回来,然后紧紧地蜷在双腿上。
汤骏年这回终于开口了:“不来摘我的耳机了?”
“不摘了。”她小声嘟哝,“你要戴就戴吧,反正伤心的不是我,也不是林姨。”
“那是谁?”
“当然是为这个表演排练了很多天的所有老人。你就坐在第一排,他们在台上歌声飞扬,一低头就看见你堵着个耳机,自信心该多受打击!尤其是那个叫范西平的老人家,最受不了别人嫌弃他唱歌不好听。”
“……那他们就该让我走。”
他抱怨着,眉目阴沉,却抬手将另一边的耳机也摘下了。
前奏适时地在此时响起,老人们动情地在台上唱开了,一个个神情陶醉,大家也都很给面子地在台下纷纷鼓起掌,有痴呆症的老人在不是间奏的地方也瞎鼓掌,其他老人也跟着鼓,台上的都听不清音乐,跑调的跑调,鼓掌的鼓掌,陶醉的陶醉,汤骏年捂住了额头。
一曲完毕,大家果然情绪激昂,院长早有准备,上台说给大家放电影。
底下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想看的,有人想看爱情片,有人想看战争片,还有人想看动画片,在现场的一片嘈杂中,汤骏年歪过头对着她说:“这回我可以走了吗?”
虞谷秋和下台的林淑秀对了下眼色,这才说:“当然……给你。”
她把其实一直搁在身边的盲杖递还给汤骏年。
他拿走盲杖,把那纸根本没签过的捐献书还有妈妈的信都递过来,虞谷秋匆匆接过,跟在汤骏年身后起身。
他头也不回地说:“不用送我。”
“我没送你,我也可以下班了。”
“不是还有电影吗?”
“那算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