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瞄到三人往走廊深处走,她不动声色地跟上去。
他们走进了那间挂着轻纱的大包厢。
虞谷秋立即钻到斜对面一间无人的房间,半掩着门朝那边张望,他们一人择一床坐下,在技师还未到场前打发时间聊天,声音透过轻纱传来。
“十七号真的是汤骏年?”
“老秦说的啊,当然是真的。”
“哎呀,那我们可得跟班长好好叙叙旧。”
三个人齐齐笑起来,指名汤骏年的人叫张艋,他应话道:“要是班长给我按得不舒服,你们说我该投诉还是忍忍?人都已经这么惨了,投诉不会扣钱吧?那我可过意不去。”
“那不能够啊。老秦不是说了么,那手劲儿可给力了,当了这么多年按摩师傅还能按不好啊,班长学习能力一向很强,这方面也不会落后的嘛。”
“我说你们俩,都马上奔三的人了还一口一个班长,装嫩呢啊?”
“那不然?”
“该改口了,要叫人‘师傅’呀,哈哈哈。”
三个人又齐齐地笑起来,忽然听到斜对面的房间传来一声物体落地的重响,他们不在意地瞥一眼,只看见紧闭的房门,不在意地又收回视线。
虞谷秋藏在门后,将落地的手机捡起。她感到一阵从没感受过的眩晕朝自己袭来,那瞬间没有握住手机。她想是自己太愤怒了。
反反复复深呼吸,虞谷秋压住身体里的火,再次打开一条门缝。
他们的话又往她这儿飘来。
刚才笑得最开心的人此时正在抱怨张艋:“这次咱俩可是舍命陪君子了啊,不然我可不来按这纯素的。大老爷们按我恶心死了!你倒好,让汤骏年按心理上还能爽爽。”
“别叨叨了,实在不行下一场咱们再按个荤的去,我请客!”
“真的?”
“真的,我听说还有新人来啊。”
“大方啊艋子!”
“艋子666!”
虞谷秋忍住胸口强烈想要呕吐的欲望,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可以。
她不能允许汤骏年那双布满伤口和老茧的手掌按压到那帮肮脏的人身上。
在汤骏年还未过来之前,她还有时间,还来得及。
虞谷秋飞快地在脑海里盘算好,砰一下,她用力地打开门。
斜对面三人再次被吸引注意力,但只是随意一扫,都没有认出虞谷秋,也没有料到这个女人竟然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了过来,径直走到他们跟前。
张艋眉头一皱,不确定道:“你是……虞谷秋吗?”
虞谷秋冷眼俯视着他:“你们现在就滚出这家店,以后也别再来。”
三人都愕然,张艋反应过来气极反笑:“我操,你有病吧,跟谁说话呢你?”
省略口舌,虞谷秋直接点开手机的语音备忘录,点开了最新一条。
隔了些距离,声音有些模糊,但仍能勉强听清说话的内容。
“再按个荤的……我请客……艋子666。”
虞谷秋几乎是用尽毕生最快的手速,在听到敏感内容时有意识地将他们最后的这段对话录了下来。
三个人听着听着脸色都变了。
虞谷秋面无表情道:“这个录音报警可能没用,但发到群里呢?班级的群我虽然退了,不过学级的500人大群还在。把这段话发上去怎么样?你们以前做不成年级里的名人,所以到现在还念念不忘汤骏年。不如我来帮你们,现在做也不晚。”
这群表面上衣冠楚楚,张口车钱房的男人,他们的软肋太一目了然,爱面子。
没脸没皮的人最爱要面子,好裹住他们不成人形的烂泥。于是他们抓紧一切可以秀的时机,比如要回少年时代被耀眼的人盖过去的风头。
可这不是那个人欠他们的。
三个人果然脸色铁青,张艋的眼神一变,死死盯着她的手机,虞谷秋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他的意图。
她厉声道:“你想抢我手机也没用!我有自动备份云盘的习惯。”
另外一个人见形势不对,立刻赔笑道:“你是不是对我们有误解啊?我们也没干什么……”
她再次打断,加重声音下达最后通牒:“现在立刻滚,以后也不许再来!再转告那位老秦一起滚。不然你们的录音就群里见。”
虞谷秋咬紧牙关才没让话语颤抖。
神经突突直跳,她其实害怕极了,活到这么大哪里敢威胁人。别说威胁人,她的人生都是逆来顺受。可今天她站在这里,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她自己都对自己表现出来的强硬感到吃惊。眼下,她只能一眼不眨地看着三个人,看到眼睛生疼,生怕一眨眼,这个强硬的自己就被刷新掉了。
而她一眼也不眨的表情让三个人感到害怕。
他们依次站起,走前不安地确认,称呼都变了:“姐,你确定不会发,对吧?”
“你们再不走的话就不好说了。”
她不想让汤骏年知道这其中曲折,不希望他知道有三位旧识试图来他身上找优越感,更不希望他知道是自己来保护他的这份自尊。
可是当她转过身,汤骏年就站在轻纱外,一步之遥。
第37章
虞谷秋转身看着汤骏年, 他手上拿着一块待客的热毛巾,脸上过分平静。
那三人差点撞到他,看见汤骏年神色诡异又尴尬。
此刻五个人卡在门边不上不下, 一时间居然谁都没说话,这份沉默蔓延了许久, 久到虞谷秋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最先开口的人是汤骏年, 然而,他出口的却是:“吴冬,是你来了吗?”
听到他这么说, 虞谷秋只感觉天堂的哈利路亚圣光照耀下来沐浴在她头顶,劫后余生不过如此。
吴冬?张艋他们几个面面相觑,不懂这是什么情况, 这是在叫谁,叫他们?只见虞谷秋拼命给他们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然后认领了这个名字。
“是我。”她清清嗓子,声音却还是带着一些不自然的紧绷,试探着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呀?”
汤骏年回答:“刚走过来。听见这里有点吵,发生什么事了吗?”
虞谷秋这时看着他难以捉摸的神色,又觉得他是不是其实听到了,开始焦急地手指打颤。如果她原来是虞谷秋这件事不是通过她自己说, 还是在这样的事件下曝光,那基本等于完了。他不会轻易原谅这样的谎言, 一定会认为她从头到尾都在可怜他。
所以她如今只能赌一把, 赌汤骏年没有听到最开头张艋叫自己的名字,没有认出张艋他们是他的旧同学。
虞谷秋心里七上八下,打着哈哈掩饰说:“没什么, 在这里遇到了熟人。”
汤骏年还是波澜不惊地应对:“熟人?可是我刚听到你让他们走。”
看来后面的部分他是听到了,虞谷秋回忆着他们的对话,大脑飞速运转着圆说辞。若只是听到结尾两句就好糊弄了。
“是啊……他们骗我们一共同朋友说还在加班,结果被我撞见了。我就说如果他们不回去我就揭穿他们。”
这已经是她不知第几次说谎,且不说逻辑合不合得上,总之她语气很镇定,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儿。
她开始朝那三人使眼色,那三人纵然搞不清楚,但心里清楚只要配合就行,一个劲儿狂点头,张艋点了半天头才意识到汤骏年看不见,尴尬地开口:“是这样,所以我们得回去了……有机会再来哈。”
说到有机会再来又是被虞谷秋一瞪,他流着冷汗用口型比划:那是客套!客套!
三个人灰溜溜地走了,虞谷秋感觉到警铃终于解除,汤骏年没认出那三个人。他们也是十年未见,不表明身份的话根本不会知道。
现在剩汤骏年和虞谷秋站在原地,虞谷秋有点怕这份安静,连忙开口,又是哈哈干笑:“我赶走了你的客人,对不起啊。”
汤骏年不说话,低着头慢慢地展开手上的毛巾。那是给顾客用的热毛巾,人走了,毛巾无用武之地,他把热毛巾往前一递,才问虞谷秋要么。
虞谷秋不明所以,推回去:“我一会儿有的,在等栗子给我按。”
“是么,我都不知道你要来。”
“因为我知道我来你会不高兴。”虞谷秋小心翼翼,“我今天带来了一个请求,一个你肯定不会高兴的请求。”
“什么?”
虞谷秋深吸一口气,忽然拉住汤骏年的手腕将他往刚才的空房间里带。
关上门,彼此在沉默中互相站了一会儿,她迟迟不知道怎么说,还是汤骏年先开口。
“你直接说。是不是和林淑秀有关?”
汤骏年太聪明,又一次猜到来意。
“……嗯。”虞谷秋硬着头皮讲下去,“你愿意见她一面吗?”
“不必了。”
没有一秒犹豫,意料之中的答案。
汤骏年说完就要拉门离开,虞谷秋又赶紧拉住他。
“等等!你是不是一直没有打开过她给你的东西。”
他背对着她的脑袋轻点了一下。
虞谷秋开门见山道:“那是她的角膜移植书,需要你签署同意。”虞谷秋说到此处声音干涩,“她真的不剩多少时间了。”
只有短暂的停顿,汤骏年将门打开,虞谷秋却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不知觉将毛巾绞成了一团。
他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平静,他在动摇。
虞谷秋受到鼓舞,跟在他身后急促道:“我不会劝说你必须要接受,这是你的人生。但哪怕你最后拒绝,我也想请你当面拒绝她。你们应该见一面,这也许是你和她的最后一面。”
汤骏年仍在往前走。
虞谷秋咬咬牙,加快语速说:“跨年那晚院里有老人们上台唱歌表演,你可以作为家属进来。你会来吗?”
他终于停下脚步。
汤骏年转过身,脸上带着笑,那并不算笑,只是单纯地牵动肌肉表情,好让接下来这句话听上去温和一些。
他说:“你要站在她那边,就不要再和我来往。我们不必再见面了。”
虞谷秋顿时手脚都往下坠。
她局促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汤骏年继续慢慢往前走,猛地朝他喊:“我的确站在她那一边。但并不代表我就不站在你这里!”
她再度跑上去,去捉汤骏年的手,扒开汤骏年紧握在手中的热毛巾,此时已经冷了,发潮地贴着两人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