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虞谷秋总抱着侥幸,况且林淑秀一直表现得太若无其事了。她潇洒地离开医院,潇洒地把死亡挂在嘴边,这份潇洒反而让人觉得是不是离死亡还挺远。
虞谷秋的耳边又响起了刚才那很轻的关灯声,那是林淑秀保护自己体面的开关。
她快速地调解着此刻的心情,轻声道:“林姨,我来帮您清理一下。”
“你出去。”
林淑秀见装睡不成,直接轰她走。
“您这样睡着难受,我得帮您处理。”
她还是那句:“你出去。”
虞谷秋叹了口气,不再和林淑秀僵持下去,转身去开了灯,林淑秀一声惊叫,用力地抓紧被子不想被掀开。虞谷秋又于心不忍地关了灯,安抚道:“林姨,您先把手松开,我不开灯了。不开灯弄。”
林淑秀半天没吭声,但是抓着被子的手在逐渐松开。
她木然地躺在那儿,说了声来吧。
虞谷秋戴上手套,将被子掀开,封闭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开窗通完风,她将林淑秀抱上轮椅,推着她去了卫生间。
小天窗里有月光照进。借着这点皎洁的月光,她脱下林淑秀身上已经脏了的睡衣睡裤。
林淑秀的手搭在两侧,指甲缝里有污渍,是刚才想努力清洁自己但是没做到留下的痕迹,手指也是潮湿的,分不清沾的是尿液,抑或是眼泪。几十年前,这双手在另一个半球攀着爱人的肩头翩翩起舞,为何几十年后该是这样。
虞谷秋的眼泪先一步流下来了。
她握着她的手,细细地洗干净,林淑秀看她哭了,眉间微颤,反倒恢复往常的轻佻,玩笑道:“这么夸张吗,都被臭哭了?”
“……是啊。”虞谷秋强颜欢笑,“好臭。”
“你刚刚是给我带来苹果了吗?”
“嗯,有人先给你带了吗?”
“我开始以为是你呢,居然不是你。”
“那就奇怪了。”
“不会有谁暗恋我吧?”林淑秀哈哈笑起来,“都病成这副鬼样子了,是谁那么想不开啊?”
虞谷秋嗤她:“给你苹果就是暗恋你呀?那我也暗恋你了。”
“当年在阿根廷的时候,给我苹果就是喜欢我的意思呀!”林淑秀笑了笑,喃喃道,“不过你说的对,我已经不是当年在阿根廷的样子了。”
虞谷秋见她突然认真起来,慌道:“那我不是这个意思!”
“逗你的,我的魅力只会不减当年呀!女人的魅力可是越老越有看头。”
“那您之后得变成万人迷了。”
林淑秀笑笑,没反驳,任谁都听得出来这是美好愿景,何必煞风景地去反驳一句空话。
房间里沉闷下来,虞谷秋将林淑秀清理干净,等她可以自己吹头发时又折回去清理床铺,换上新的床单被子,再将林淑秀抱回床。
林淑秀的脸上显露出疲倦,像快睡过去,手却抓住了虞谷秋。
“小谷,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您说。”
“我上次让你送的东西,你真的送到了吗?”
“真的。”
林淑秀的眼睛忽然来了精神,炯炯地盯着虞谷秋的眼睛,见她并不闪躲,半晌苦笑:“我还以为你是哄我开心,竟然是真的。”
虞谷秋庆幸地想,还好自己坚持送出去了。
“那他没来联系我,一定是没有打开了……”
虞谷秋听着林淑秀的呢喃,没忍住好奇问了一句:“为什么他打开了一定会联系您?”
林淑秀云淡风轻道:“因为那是我的角膜移植书啊。”
虞谷秋一惊。
“什么?!”
“干吗这么大惊小怪。”她过分轻飘地丢下炸弹,“古话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弄瞎了他的眼睛,得由我来还吧。你不知道那帮伦理委员会的老古董有多麻烦,我一次次写材料申请才搞到这份定向捐献的特批。但这是我唯一能还给他的了。”
林淑秀看向还未关起的窗,今晚的月已经不满了。
“毕竟有些人我再也还不给他了。”
第36章
「姐姐:
明天就要和你见面了, 阔别了这么些年,突然没有实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干脆又爬起来给你写信,如果我们明天见面我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至少你看看信或许会原谅我的紧张。
小年本来不打算一起来的, 他和我最近在冷战,因为被他发现我和前夫居然还有联络。我解释说是因为他生病了,联络我是想道歉。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我总归心软了。
但小年很冷漠地说我早已经当他死了。我心情复杂,知道小年是站在我这边才会这么说, 他一直是这样,那曾经是我最欣慰的事。还记得很小的时候, 他体弱经常生病,我会严格控制他的饮食,小孩子都很贪嘴,他也会闹着不想吃,我就黑脸,他就老实了。当时前夫说想见一下小年,我带小年去, 结果他居然定在一家披萨店,说小孩子都喜欢吃这个。
我很愤怒, 也很委屈。这些年他做过什么?一来却要当好人, 我变成他口中不近人情的坏人。如果我带着小年转头就走,剥夺他和前夫见面的机会,是不是更加坐实坏人的位置?
但当时, 却是小年握紧我的手,对前夫说了一句让我毕生难忘的话。
“你觉得我是跟所有人一样的小孩子,但我只是妈妈的小孩。”
小年是我的孩子,因为他只是我的孩子,所以他体谅我不让他吃那些垃圾食品的用心。我当时就流下眼泪,抱着他在餐厅门口大哭。
我想也许这次确实是我做错了,我不应该再和前夫联系……明天在车上的时候和他一并道歉吧。你一定要假装没听见,不然我会不好意思。对了,你上一次见面时他还是个小豆丁,这次你见到他一定会很惊讶,他已经是个非常英俊的青年了。考上了很好的大学,也从家里搬出去,我开始很长时间见不到他,会有点寂寞,但是我也正好可以计划做自己的事,是时候了。
我计划着开房车出去转转呢,目前正在努力考驾照。但不是旅行,我想到借此弄一个移动摊位。你不知道吧,我这些年考出了厨师资格证呢!因为那件事后想让小年吃得健康,又不想委屈他吃难吃的东西,所以我就开始试着自己做好吃的,现在已经喜欢上了给别人做东西吃的充实感。
不过我最拿手的依然是一碗煮泡面。没错,就是爸爸不让我们吃晚饭的时候,你半夜摸黑起来为我们煮的泡面,唯一的鸡蛋你总会打到我的碗里。你手心里被锅子烫到的烫伤如今还有痕迹吗?
这次等你回来,我要好好检查检查。然后你坐我的车,不过还是得你开,因为我驾照还没考下来,但是我可以为你煮泡面了,车上有个小灶台。我们就搭伴随便去哪里吧,远一点的地方也可以。
记得小时候的暑假,你总说要带我出去玩,我满怀期待地跟着你去新华书店,你从架子里抽出一本旅游攻略书,指着封面上的大字对我说,好,今天看来是去埃及。我嫌弃你糊弄我,坐地号啕大哭,大人们都看过来,以为是你欺负我。你哄我说以后会真的带我去。
其实刚才写下“大人们”这三个字真是好奇怪,明明我也是个很大的大人,包括小年也可以叫做大人了,但是只要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确还是个小孩,周遭都是大人,他们可以看穿我们撒的谎,可以原谅我们的恶作剧,多大的困难都能轻松解决。那个时候就想,大人很是厉害呀。
我有没有变成这样的大人呢?我不知道,或许在小年眼中的我也有可能是这样。但我总觉得不是这样,我还是个小孩,我的身体还藏在那个午后,趴在地板上号啕大哭,希望有谁能擦干我的眼泪,说些好听的话哄我,再为我煮一碗泡面。
我们共同拥有的回忆都在很多年之前,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今天睡前还拔了好多根白头发……不知不觉又说了好多废话,要不就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真怕你听了无聊。姐姐的事就不一样了,你可以尽情地跟我讲外面的世界,我一定会很羡慕且不甘心吧,但我真心替你高兴,我的姐姐,我的另一种人生。我开始有勇气擦掉自己的眼泪从地板上站起来了。
我会从书架上抽到什么样的书呢?真期待啊。
明天见!」
虞谷秋看完了林淑秀给的信,这封信不同于别的信,单独放在抽屉一格。
林淑秀快要睡着了,但她的嘴巴还在轻微地动,说着几乎听不见的回忆。
“第二天我们见面了,我开车去接他们,在车上三个人谁都没讲什么,问了问好,我当时还不知道他们俩也吵架了,还在想是不是这个外甥对我不满。也许是她跟孩子灌输了对我的怨气吧。我是这样想的。”
“一直到车祸发生的前一刻,我们之间的对话差不多就是她问我喝不喝梅酒,家里泡了一罐。我说不喝了吧。”
“车祸的责任在我。我前一晚兴奋得睡不着,多吃了一粒安眠药,脑子不是很清醒。”
林淑秀说出这句话时,像说着他人的八卦,听不出一点罪魁祸首的愧疚感,她的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躺在那里,像是躺在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神经突突跳动着,满脑子都是我就要见到他们了。
小夜灯下,虞谷秋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信,纸页因为长久的翻阅早已柔软到发皱,她浑浑噩噩地将它折叠起来。折叠太多次,信纸早已有了固定的纹路,一条一条,密密麻麻,人哭到崩溃时眼角褶起来的皱都不会有这么多。
她将哭着的信纸放在笑着的林淑秀枕边,关上夜灯。
*
圣诞节之后的两天,虞谷秋还没消化完她所知道的事,林淑秀就向她提了个请求:她想离开院里,亲自去见汤骏年一面,拜托虞谷秋带她去。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很焦虑,“他要是不签那意向书,我的眼睛就白费了啊。”
这话听起来真是毛骨悚然。
虞谷秋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气:“那我提前和他说一下吧,如果他同意见你,我再带你过去”
林淑秀笑了:“噢,你们果然还在联络啊。”
虞谷秋这时嗅到一丝不对劲,福至心灵道:“林姨,那些信……是不是你故意让我念的……”
林淑秀装傻:“啊,什么意思啊?我老人家看字费劲,让你念念怎么了。”
虞谷秋更确定了:“你明明视力好得很!”
林淑秀把话题扯回来:“别打岔!你先去问他,如果他不同意也没关系,你让他把那份东西签了就行。见不见我不重要。”
虞谷秋却想,如果汤骏年连见林淑秀一面都不愿意,怎么可能会签字接受她的眼睛。
她得让那两人见到面,至少他们该见一面。
下班后虞谷秋转道去了清身按摩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般沉重。这是与她无关的陈年旧伤,但两位当事人却都是她如今看重的人,她无法坐视不理。
头开始变得晕晕沉沉,好难啊,做人真难。
虞谷秋打听到汤骏年今天在上班,但没告诉他自己来了,想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于是点了九十分钟的按摩套餐,依旧指名栗子,却被前台告知还有二十分钟才能结束上一单。
她问要不要换人,虞谷秋摇摇头,坐到了大厅的角落等,眼神却不时地往外瞟着,害怕汤骏年突然现身,即便他也发现不了她,但她做贼心虚。
只是虞谷秋没有想到吓到她的是另一番景象——
店门口传来来客铃声,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眼神不由得睁大了。
三个男人结伴进来,每个人都穿得西装挺括,发胶抹得头发锃亮,皮鞋踏着大理石地清脆地朝着前台走去。
三个月前,虞谷秋和他们在一张饭桌上吃火锅,听着他们炫耀自己的近况,买房了,升职了,股票大赚了……然后又话锋一转,谈起汤骏年,告诉大家他是个瞎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语气里藏着刻意的怜悯和得意。
虞谷秋立刻低下头,下意识不想被他们发现自己的目光。
他们正背对着她,其中一人掏出手机晃了晃说:“我们预约过的,三个人,尾号0788。”
“您好张先生,我确认下您指定了我们十七号技师,其他两位没有指定,对吗?”
“对。”
“好的,因为您三位来得比预约时间早了十分钟,十七号那边还没结束,要等一下吗?还是我们先为您换一位目前有空的。”
“不用,我们就冲他来的!”他意味深长地和另外两位对视一眼,“听说这位十七号技术很好。”
虞谷秋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不受控地抖动着,她的神经已经先一步地预感到了这群老同学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