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谁都没有认出她来,认出那个曾经满身伤痕的孩子。
毕竟现在她穿着漂亮衣服呢。
而她也对她们俩基本一无所知,连名字都是从入院的档案里才知道的,外婆叫容芝兰,妈妈叫许琼。
林淑秀剪完了一侧口袋,拍拍虞谷秋的腰示意她转到轮椅另一边里方便剪右侧的。虞谷秋便走到另一边。
这里果然是看日落的风水宝地,这个角度,人和倾泻而来的夕阳撞个满怀。
这样刺目的夕阳真想人落泪啊……可它又那么熨帖,像作用在她口袋上的手,将自生产后就缝在一起的线剪开了。她的衣服口袋,她的身体,都不再是摆设,可以接纳一些东西了,好的坏的,冰冷的暖和的,在这一瞬间将她塞满。
她兀自惆怅着,突然听到林淑秀大叫一声:“坏了——!”
虞谷秋猛然低头,口袋的确剪开了,但,剪过头了……
*
今天要去场馆,汤骏年就没带飞飞,一手拄着盲杖站在约定好的地铁口旁,另一手挪向后背,手指不安地摸索着毛线开衫被勾出来的一个孔。
就在刚才,这件开衫在地铁上被人的背包挂件勾住,而对方没注意,一下车时差点连他一起栽倒,可想而知这处瑕疵会有多大。
此时仔仔细细摸着这处乱毛团,他的心思也跟着一起打结,止不住地烦躁。
汤骏年缩回手,叹口气,果断在入夜的深秋时节脱下外套,内搭是一件白色短袖,胳膊和冷风接触的瞬间长出一片鸡皮疙瘩。
于是,虞谷秋走出地铁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反季节的画面。
他果然穿着她选的那套,但是为什么把开衫脱下来了?
她着急又疑惑地向汤骏年跑去。
汤骏年还没有听到虞谷秋呼喊的声音,仅是从众多杂乱的脚步里听到一股向自己急促而来的脚步声,不知为何就调整了站立的姿势,向那个方向望去。
“汤骏年!”果然是她,“你怎么不穿外套?”也果然是这个问题。
他避重就轻道:“太热了。”
“热?”虞谷秋狐疑,“明明待会儿可能会下雨,今晚开始就要降温了。”
“那等下雨再说吧。”
“可是你鼻子现在就有点冻红了。你真的热……?”
“……”
“快穿上吧!”
虞谷秋不知道他在坚持什么,但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为难。
她将视线投向他臂弯里挂着的外套,问他:“这是新衣服吗?”
汤骏年低低地嗯了一声,继而生硬地扭转话题:“我们走吧。”
虞谷秋直觉他不是因为热,边走还是忍不住问:“到底为什么不穿呢?你感冒可是刚好不久,不能再受冷的。要是再感冒了怎么办呢?应该也还没恢复好吧……”
她发动了碎碎念的攻势,终于成功让汤骏年受不了地停下来。
他迟疑地把手中的外套展开,让虞谷秋一看究竟。
“啊……”
汤骏年听到虞谷秋恍然大悟的声音。
这下子总算不必再被追问,却接着听到了虞谷秋的笑声,这让汤骏年的脸上显出几分茫然和不安。
他没有追问她为什么笑,只是默默把勾坏的衣服折起来了。
然而,动作却被虞谷秋截住,她扯住了他手上的开衫。
“你别误会,我不是在嘲笑衣服啊!”她笑着,柔柔地说,“我是在开心我们的巧合。”
“巧合?”
“借一下你的手。”
另一双并不算特别柔软,同样带有一些粗糙老茧的手提住他的手指,将他引向了一处布料。一处空空的,裂开的布料,这里此时挂着一枚小小的别针。
“这是我特意新买的裙子,就在刚才也坏了……”虞谷秋含糊地避去了原因,“我还纠结了一会儿,但回去换衣服就来不及了,我又总不能穿着工作服来吧,只好就这么随手处理一下……正烦着呢,以为今天就要这样,结果看见你的也破了。”她调侃道,“一个人破的话是尴尬,但两个人都破了呢?那是不是叫缘分?”
汤骏年哑然,下意识慌张地抽回手,不知走向地在开衫上胡乱叠了几下,但明显和刚才叠衣服时游刃有余的姿势不同,开衫被揉成皱巴的一团。
“你叠乱啦,再借一下你的衣服。”
汤骏年再次猝不及防地失去控制,手中的衣服被抽走。短暂的空白过去后,他的世界骤然暖和起来。
开衫披到了他的肩头。
虞谷秋一边还在他的耳边碎碎念,说着你得穿啊,这样就不是我一个人破了。
这瞬间,一股冲动驱使着汤骏年伸出手,凭着感觉伸向她,按住了她的手腕。
虞谷秋动作一顿,无奈道:“……你还是不肯穿呀?”
他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松开手。
第26章
街灯闪起, 沿路霓虹。
虞谷秋走在汤骏年身前,刚才他按住自己的手掌此时正攀在她的肩上。两人一前一后地朝着展览的方向走。
她一路上四面张望,尽可能地集中注意力做好导盲人的工作, 可在红灯停下的几个间隙,身后的人抓住自己手腕的画面就会倏忽滑过。
她知道那个动作并没有什么, 他抓住她的手腕, 示意他自己来穿衣服,只是停顿的时间稍长了一点,又或者是自己的感官将他的动作延长了?
可是……该如何说呢, 被他抓住,且他那沉默的那几秒,虞谷秋的心在乱跳。仿佛他阻止的不是她替他穿衣服这个动作, 而是别的什么,一种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不知道,令人口干舌燥,想要顺手拥抱。
说到底,是她心里有鬼,才会无端东想西想,乱加注解。
美术馆的展览时段排到了最后的一个小时,馆内的人并不多了, 他们很丝滑地进入,在门口各领了两副耳机。
接到耳机的时候, 汤骏年其实都还没完全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展览。虞谷秋和他卖了个关子, 只告诉他是关于声音,他也就没有追问。反而是虞谷秋纳闷地追问了一句:“你不好奇吗?”
她以为他是没有多大兴趣,但汤骏年表示他很期待。
“你都不知道是什么呢你还期待呢?”她吐槽。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期待。现在不是很流行盲盒吗?”他当时说, “我现在感觉就像收到了一份盲盒。”
虞谷秋笑了笑说:“那希望能抽中你喜欢的了。”
答案即将揭晓,她都顾不得先戴耳机,聚精会神地盯着汤骏年的反应。
他以侧脸对着她,正对着展馆里的大屏幕。屏幕上是钱德拉X射线天文台采集到的图像数据,红橙黄绿蓝紫散发着光芒交织在一起,在黑色的场馆中是唯一亮起的光源,仿佛这里就是宇宙,他们正在凝视星云。
当然,汤骏年看不见这片瑰丽的图像,但正因为如此,他能通过此刻戴在他头上的耳机来收听这一图像——天文台将采集到的波段量化成了声音,音量会随着光源的忽明忽暗忽高忽低。
当声音低八度时,那代表着中央恒星的衍射尖峰正在朝宇宙的某处撞击。当声音又高八度时,代表着白矮星喷射。为了最大化地实现这种壮阔的喷流,展览利用合成金属的声音,风声,各种空灵的声音螺旋交织在一起。
这并非是宇宙里真实发出的声音,宇宙是沉默的,人类却用想象完成了这一壮举。
看见汤骏年入神地听着,虞谷秋一颗心终于放下来,随即戴上耳机。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图像上闪烁的光标对应着耳机里的声音,声音正在走过这些星群……虞谷秋立刻扭头想要告诉汤骏年这个发现,即便他看不见,但她还是要告诉他。
她喊了他一声,才意识到他现在听不见呢。
虞谷秋伸手刚要碰碰他的胳膊,低头看见他的手指,那刚才紧握过自己的手指,原本不该冒出的念头像白矮星喷射出的喷流,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着。
她朝四周偷偷看了一圈,大厅里一对人正在分享着展览的观感,他们或许是天文学的专业,聊起来头头是道,说到兴头上意识到声音有点大了,刚好和侦查的虞谷秋对上眼,以为她是不满,露出抱歉的笑容拉着同伴走开了。
周围的人变得更少。
场馆骤然安静,虞谷秋的注意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牵绊,又只能绕了一圈回到汤骏年安静垂在身侧的手边。
黑色的穹顶之下,两个人并肩站立着。一个被星象图照亮的身影慢慢地,慢慢地朝身边的另一个身影伸出手。
虞谷秋在心里甚至杜撰好了说辞,不小心碰到,对,不小心。
她给自己想好退路,顿在空中的手终于再次往前。那种恐惧和兴奋是知道自己要贴上正在燃烧的锅子,铁壁灼人,她知道会被烫伤的,但没有关系。
就要碰到他的手指,电光石火,汤骏年天衣无缝地抬手摘下耳机,两人的手背在空中极快地擦过,太快了,到底有没有碰到?虞谷秋恍惚了一下,手已经拼命缩了回来。
汤骏年卡的时间也太微妙,像是那瞬间能察觉到她伸过来了手。
他的知觉应该相当敏锐吧,能察觉到也不奇怪。
可他的动作又无比自然,自然到真的只是瞬间的巧合。
“这是宇宙里的声音。”他无比肯定地说。
虞谷秋收起杂乱的思绪,应声道:“……猜对了。”
他忽然间笑起来:“怎么感觉还是在进行那个猜声音的赌约?”
虞谷秋反应过来,也笑着回答:“其实这个展览确实是我当时定的题目。”
“这个太好猜了,你可别小看我。”
“我知道,但哪怕你会轻易猜出来,我还是很想让你听到。”
汤骏年无神的眼睛对着屏幕上壮丽的星云,半晌后说:“其实你真的不必带我来这里,也不必劝我开播客分享这些……我并不喜欢这些了,现在。”
虞谷秋却笑了笑,轻声对他说:“你撒谎。”
“……”
虞谷秋提醒他:“你们店里的包厢名字,是谁提议的?”
汤骏年蓦地绷紧嘴角。
“我上次去的时候,和你们前台闲聊了一下,她告诉我以前是包厢名字可没那么风雅。叫潇湘阁什么的,客人反应说太像川菜馆了。所以后来征集你们的意见换了门牌。”
最后有人提议,不如采用宇宙里的名字吧。
“为我按背的是二十六号。她也是后天眼睛看不见的。我就问她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她告诉我说,就好像一个人呆在宇宙里一样。我后来有问她,所以用宇宙名字的建议是你吗?她说不是。所以那个人其实是你吧?汤骏年。”
“因此我在想,会不会你也有这样的感觉。你或许因为眼盲而减少了对天文的喜欢,但某种意义上,也加深了你和它的连接。”
“如果你没有,那这个展览本身挺有意思的,听听也不错。但如果你也有,我想说的是……我刚才就在你旁边,我们的耳机听到的是同一个宇宙里的光波。所以……”她突然感到不好意思,加快语速,口齿变得含糊。
她不知道他听清没有,总之他没有追问,这就足够了。在太害羞的时候只希望对方能若无其事,不要给予她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