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进耸了下肩:“我这警察身份明晃晃的,法院想视而不见也不行啊。”
“其实还有两种情况。”罗斐说,“警察在执行职务期间目击犯罪情况,或是案情重大,对社会影响较大的案件,法院认定人民警察有必要出庭作证。”
“哦,所以你目击了什么?”戚沨问。
“也不能说是目击……”江进只说了半句就拿出手机示意戚沨,“时间真的要到了。罗律,还不赶紧准备?”
戚沨没有继续“纠缠”,一言不发地坐在旁听席上,直到江进隔了一个位子落座,她拿出手机发了一条微信:“先斩后奏。如果惊动王队,你自己打报告。”
“听说王队今天在上面汇报工作,肯定要提这个案子的庭审。惊动是必然的,报告我昨天就写好了。”
“真有你的。”
这四个字落地,戚沨旁边适时响起一道声音:“戚队,你也来了。”
戚沨下意识转头,刚好对上宋昕带笑的眼睛。
“宋老师。”
宋昕径自坐在戚沨旁边,低声问:“方不方便加你一个联系方式,之前忘记了。”
“哦,是啊,我还说要请你来讲课。”戚沨将手机里的二维码调出,和宋昕加上微信,又留了电话。
直到审判长一行人入席,嫌疑人董承宇也站在被告席上,正式开庭。
前半程都是正常的庭审流程,无论是辩护律师罗斐还是检察官林一唯都是按部就班地发挥,没有“意外”,更没有“惊喜”。
戚沨时不时走一下神,一会儿想到江进的证人身份,一会儿又想到张魏的教唆举证。
直到手机里进来这样一条微信,来自宋昕:“不知道我提供的咨询记录有没有帮上忙?”
戚沨犹豫了几秒没有回复,只是明显感觉到宋昕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片刻后,宋昕又发来一句:“看来是没有。我很遗憾。”
“我什么都没说。”戚沨快速打了这样一句。
“可你的表情和态度告诉我,我提供的记录没有击中要害。”宋昕打字道,“我对法律没有那么了解,想不到教唆罪的定罪难度这么高。”
这话落地,宋昕又打了两句:“你之前提到的讲课,我回去以后想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题目。不过教唆这个点倒是提醒我了。你说如果我针对这个议题,从犯罪心理的角度展开分析,大家会感兴趣吗?”
从教唆出发?
戚沨侧了下头,瞥过宋昕的侧脸,他发完消息后就目视前方,直到感受到戚沨的视线才转过来,微微笑了下。
戚沨又看向手机,回复道:“听上去很有意思,可以试试。”
这话刚发出去,手机里又进来一条微信,是隔壁的江进:“聊什么呢?”
“聊讲课。”
“讲什么课,犯罪心理?宋昕?什么时候决定的?”
戚沨吸了口气,打字道:“就董承欣刺伤张魏那天,宋昕和张城也来队里做笔录。”
“哦,我记得,张城和张魏还在队里撞上了,差点打起来。”
……
这事儿江进当然有印象,但他并没有亲眼目睹。
事发时,他刚和戚沨开完小会,前脚才离开,后脚就发生了争执。
等江进回来时,时态已经平息。
他还是从夏正的描述中得知,原本张城和张魏是分开两个房间,距离比较远,按理说不该碰面,再说也没有人想到看上去斯文老实的张城会主动闹事。
据说当时张城原本是要去洗手间,正巧经过张魏做笔录的房间。
房门没有关严,张魏的声音漏了出来,还提到董承欣,张城一下子想到妻子郝玫的惨死,直接冲进去找张魏理论。
戚沨和夏正几人赶到时,张魏的伤口已经因为挣扎而裂开。
旁边几位民警将两人分开,试图说理。
而张城全程都没有动拳头,警察也不好暴力压制。
“张城,你先冷静。你这样做达不到任何效果,有事好好说,慢慢说!”其中一位民警规劝道。
夏正说他记得很清楚,就在这句话之后,他清楚地听到戚沨叹了一口气,然后对他说:“小夏,你去。”
显然,戚沨已经预判了这番规劝的无力无效,接下来还要磨合好一会儿。
可夏正刚上前一步,正准备开口,就从另一边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还非常果断地叫出张城的名字。
“张城先生你知道吗,你现在的行为不是在讨公道,反而是在帮助张魏先生。”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宋昕。
就是宋昕这句话,令现场所有人都看了过去,自然也包括戚沨。
张城几乎是立刻安静下来,盯着来人,停顿了两秒,问:“你倒说说看,我这么帮他了?我这是在揭发他!”
夏正说,就在宋昕半道杀出后,戚沨一把就将他拉了回来,还说:“先看看。”
第60章 宋昕已经走到证人席,面向……
宋昕给人的感觉一直都很注重个人形象, 似乎他就没有邋遢的时候。
因为滤镜技术已经达到“整容”的境界,很多公众人物在直播间里是一个样,在生活里又是另一个模样, 可宋昕却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甚至比镜头里的他更为抢眼。
即便是面对现场这么多双眼睛, 他依然很冷静从容:“张魏先生受了伤, 伤口开裂, 急需重新包扎。出于人性考虑,在场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同情他。而您的态度比较强势, 无视他的伤情,即便您在您说的事情上真的占理,在这一刻也属于理亏的一方。我想您要的效果, 并非是将自己的优势变成劣势。可您在情绪上头的时候说出来的所有对张魏不利的话,听在他人耳中都会打一个折扣, 因为这里面带有强烈的主观认定, 不仅过于绝对,还有夸大的可能。那这不就等于是在帮他吗?”
张城是生意人, 懂得和气生财、以和为贵的道理。若不是因为妻子郝玫死得不明不白,他还从没有和人红过脸。
作为生意人,考虑最多的就是利益。无论张城去福利院讨说法, 还是到警局来做笔录,目的就是为了说清事实, 揭发张魏的教唆行为。可如果适得其反, 令他和张魏的位置调换过来, 害人的反而成了被人同情的“受害者”,还是他一手促成的,岂不是更恶心?
见张城终于冷静下来, 旁边的民警也松了口气,告知张城他们一定会调查清楚事实,依法办理。
张城却好像根本没听进去,只对宋昕说:“你是张魏的心理咨询师,对吧。”
“我姓宋。”
“宋昕,我知道你。我看过你的直播。”张城说,“说真的,我心里非常不痛快,如果将来我找你做咨询,你愿意接吗?”
“当然。您的情况我也有所了解。”
“你所说的了解,是不是张魏跟你说的?”
宋昕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下。
正是这个笑容,令张城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他扫向被民警搀扶着且正在往里面走的张魏。
张魏正好回过头来。
张城就在这时说了句:“走着瞧。”
这件事之后,许知砚不停地赞扬宋昕,还做了很长一段笔记,恨不得将宋昕每一句话都逐帧分析,再配合张城当时的心态,解构出一整套“谈判思路”——为什么宋昕几句话就平息了张城的情绪,令张城冷静思考?为什么之前大家怎么说都没用,张城就是一根筋?
许知砚还不忘将“研究成果”向夏正展示。
大多数人在劝阻他人时思维都是“不要怎么做”,然后用这样做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为基础,试图让对方出于自保的心态而放弃。
然而这种劝阻只会有反效果。
公园里总有一些“不要乱扔”的标语,可人在阅读信息时,会忽略“不要”和“勿”这样的否定字眼,更会记住“乱扔”二字。
至于让对方去思考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什么后果这样的方式,前提必须建立在对方真的会做这样的思考。
可问题是,如果在情急之下还能做到冷静思考的人,通常不太可能情绪失控。所以要求一个已经情绪激动的人多考虑一下其他角度,几乎可以说是超纲了。
当然还会有一些人提出疑问,你怎么就不多考虑一下后果呢?然而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是没有后果考虑这个命题的。
也就是说,这些劝阻只是一种行为上的表现,实际效果微乎其微。
而就在这个时候,宋昕提出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提到的角度。
后来听说支队有个请专家来分享经验的授课活动,许知砚立刻向戚沨提议宋昕。
但夏正却认为,戚沨决定这件事并不一定是因为许知砚的提议,就在宋昕阻拦张城的时候,夏正就观察过戚沨的表情,她看宋昕的眼神很不一样,透露出非常明确的欣赏。
不过这段夏正并没有告诉江进。
……
再说眼下。
庭审进行到中段,开始请证人登场。
宋昕已经走到证人席,背对着旁听席,面向审判长。
检察官林一唯问道:“请问证人,你给被告做过多久的心理咨询?”
宋昕回答:“将近一年。”
“那么被告人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找你做心理咨询,心里有什么困扰?”
“有。具体是因为被告人检查出间歇性精神分裂,吃药经常断,症状得不到有效缓解。他对过往一些事耿耿于怀,一直处于精神内耗,仅凭自己的能力已经无法负荷,于是才通过希悦福利院的介绍找到我。”
宋昕语速不快,用短短两句话就透露出几个重点。
接着,林一唯又问起希悦福利院,以及董承宇的精神分裂。当然这部分在笔录中也有体现。
直到过场结束,林一唯接着说:“我想请问,以你们行业的经验,你们给受助者做心理咨询,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做出精准的判断呢?”
“最少要半年吧。”宋昕解释道,“不过还要视乎咨询的频率和心理咨询师的专业素养。如果半年时间只做了几次咨询,根本谈不上了解。如果心理咨询师的专业不够扎实,对受助者的情况不够上心,那么做几次都不会有进展。”
林一唯很快呈上一份已经经过专家评估的报告,证实宋昕的专业水平值得信服,此前也有辅导精神病患者的成功记录,而且宋昕对董承宇的情况倒背如流,借此证明宋昕的话有一定可信度。
林一唯说:“你提供的咨询记录和笔录中都提到,被告人曾多次向你反复提到他的心结,就是贾强当年疑似强|奸董承欣一事。被告人还说,非常后悔当时将继父打进医院,而不是第一时间冲到贾强家里杀死贾强。如果当时就杀了贾强,他的心结或许早就了结。请问证人,基于你的专业判断,你对被告人这样的心理会有怎样的结论?”
宋昕:“被告人一直坚信‘心病还需心药医’,认为贾强是他心理病的来源,只要去除这个来源,他的病就会好。而我也曾多次告诉他,贾强只是起因,并非病根。被告人需要从心态上调整状态,只有放下过去的事,才能摆脱心魔。”
“反对。”罗斐提出异议,“检察官的提问带有引导性,证人的判断过于主观。即便被告人真的这样说过,也不能证明被告人杀害死者是早有预谋。不要忘了,被告人出现在案发现场的时候没有持械,他是因为受到死者的语言刺激而激情杀人。如果死者当时没有进一步刺激被告人,而是将事情解释清楚,被告人不会砍下那一刀。而且在砍下那一刀之后,被告人没有继续追砍补刀,而是被自己的冲动行为吓了一跳,说明被告人事先没有预谋。”
接着轮到罗斐对宋昕提问:“证人,你在笔录上说,当被告人得知贾强至今仍在骚扰董承欣之后,在去找死者以前,这期间曾找过你一次,对吗?”
“是的。他那天情绪起伏很大,受到极大困扰。”
“那么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他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想不到那个人渣逍遥法外十几年还不满足。他很担心因为工作太忙没办法时刻保护董承欣,害怕再发生当年那种事。因为这样,被告人已经连续几天失眠,白天还要不间断地送外卖,持续头疼,脾气逐渐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