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下就听出来,张魏也应该知道你能猜到,为什么不直呼其名……难道是在防范什么?”夏正问。
一秒的停顿,戚沨回答:“不是。”
戚沨对上宋昕的目光,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问:“除了‘那个喜欢我的女人’还有其他形容吗?在提到董承欣的时候,他的语气是怎样的——嘲讽、轻慢,还是得意?”
戚沨说的三个词都含有贬义,似乎已经断定张魏对董承欣的态度不会出自正面。
宋昕说:“我感觉三者都有。不过我认为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瞧不起。”
戚沨眉梢挑起,就在这个瞬间,一切都梳理清楚了。
“谢谢宋老师,如果还有需要,我们会联系你。当然,要是你有新的发现,在职业规定的范围内,也欢迎你继续提供协助。”
见戚沨率先起身,宋昕却没动:“戚队都明白了?”
戚沨点头:“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宋昕这才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好吧。其实我还有点意犹未尽,而且参与警方调查令我很有成就感。”
戚沨客套地扯了扯唇,走到门口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对了,宋老师的心理学专业是社会心理吗?”
“不,是犯罪心理。”
正是这几个字令戚沨停下脚步,门板开启的同时,她侧了下身,再次扫过宋昕。
宋昕背对着窗户坐,虽然会议室很明亮,但从窗户外投入的阳光却打在宋昕背上,令他的脸和身前陷入稍暗的一面。
两人目光对上,只有一瞬。
随即戚沨收回视线,走出门口。
十分钟后,夏正追到戚沨的办公室。
“戚队,我有问题。”夏正边说边合上门板,迫不及待地走到办公桌前。
戚沨正在调取电脑中的资料,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张魏的哥哥戚原的档案。
戚沨收回视线,不等夏正发问,先抛出问题:“就宋昕提供的信息,你猜张魏和他哥哥相差几岁?”
夏正一顿,快速回忆宋昕的说辞:“哥哥两岁的时候父母分家,那弟弟应该连一岁都没有。”
“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有,也可能是双胞胎。”
戚沨笑了,将屏幕转向夏正。
果然,戚原的档案照片,和张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虽然照片看上去只有十几岁。
而且上面清楚地显示戚原和生母戚翠蓝均已死亡,早在十几年前。
戚沨问:“你刚才说有问题,是什么?”
夏正醒过神:“哦,就是宋昕说的‘戚队都明白了’。说实话,我还是不明白,所以我想知道你都明白了什么……”
戚沨微微一笑:“对于喜欢你的姑娘,你会对外人怎么形容她呢?”
夏正想了想说:“我不会提起这茬儿。”
“为什么?”
“因为不管怎么说,从什么角度,如何形容,都像是一种炫耀——看,她喜欢我,她一直在追我。可我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万一传开了,对方会很尴尬。”
“那是因为你心善、正直。”
夏正突然被夸有点“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笑了。
戚沨又问:“那么张魏的行为,你怎么看?”
夏正说:“从宋昕的描述,再结合你在福利院看到的细节,我认为张魏对董承欣不只是‘瞧不起’,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们之间是一种利用关系,张魏就像是掠食者,占据食物链上层,董承欣则因为智商不足和情感控制的双重支配,对张魏是一种依附和听任的状态。”
戚沨再次笑了:“做过功课啊。”
夏正接道:“上次听江哥说,戚队你在学校最好的成绩是犯罪心理,这门课又和咱们的工作密切相关,说实话我是真有点危机感。就像是是上学的时候没有重视这门课,现在才需要恶补。”
“和同龄人比,你已经非常亮眼了。”戚沨客观说,“而且我感觉你对职业和升职有一定要求。不过未来要怎么发展,是继续走一线侦查还是转学术研究,三十岁以前就要考虑清楚。选定了就不要轻易改变,不管是哪条路都是半辈子的事儿。”
夏正完全没想到会聊到这步。
当然,这个话题江进也和他说过,但那时候他们已经非常熟稔,可他和戚沨合作时间并不长。
夏正沉默了几秒,将戚沨的话记在心里,直到戚沨问:“既然做了功课,那就先说说你的看法,展开说,不要怕错。”
夏正接道:“我认为在董承宇坐牢之前,董承欣对董承宇,以及周围的代表父权的男性亲朋,都是这样一种依附关系。根据就是董承欣的第一次询问笔录,她对于自己曾被强|奸这件事非常抗拒。她根本不愿意承认,觉得很丢人,还说贾强那时候很爱她。似乎这个‘爱’可以抵消掉强|奸。一切都是出于爱,而不是暴力强迫。可问题是,贾强每次带她出去,都会给她买一身新衣服。如果真是自愿发生关系,何必这样做?我想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在过程中发生暴力行为,原本的衣服被撕烂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贾强因为曾被举报强|奸,因此留了心眼,所以就在发生关系后销毁证据。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了贾强对董承欣多次强|奸是事实。就因为董承欣心智不足,那时候董承宇已经坐牢,贾强是董承欣生活中唯一可以依附的男性,她就默认了这种行为。”
在描述这段分析时,夏正不仅直接而且自信。
戚沨表面上没有给予肯定和鼓励,却又令夏正摸不着底,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虽然两人差不了几岁,但很显然,夏正将戚沨的专业地位看得非常高,就好像她说的话是权威一般,哪怕他自己认为对的东西,一旦戚沨说“不对”,他都会立刻推翻先前的分析。
戚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董承欣会是这样的状态?李蕙娜同样受到‘压迫’,她怎么就知道反抗呢?”
第42章 “你是不是想问,警方有没……
为什么李慧娜知道反抗?
思考了几秒, 夏正才说:“我想这和董承欣的轻度弱智有直接关系。我查过资料,这类群体学习能力差,社会适应能力比较低, 而且很难适应正常的人际交往。其实董承欣的情况已经算很好了, 不说的话也看不出来她的智商有问题。但董承欣很清楚自己有病, 所以对于自身毫无自信, 稍微做错点事就会自责。在福利院, 张魏帮了她很多忙,还指导她完成一些工作, 董承欣对张魏不仅爱慕而且感激,更令她认定自己无法独立做好这些事,必须要他人帮助。可是她又没有分辨好坏的能力, 运气也比较差,先后遇到的男人都是保护为名, 压榨为实——除了她哥哥。董承宇虽然犯罪, 但两次都不是为了自己。只不过是他选错了方法。”
说到最后,夏正声音减弱。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跑题了, 似乎怎么都说不到点子上。
直到戚沨开口:“其实导致董承欣这种状态的‘病根’并不在男性。那几个人渣是在董承欣已经形成对外界的依赖之后才出现的。他们本质就恶劣,就算没有董承欣,也会向其他他们认为好欺负的弱者下手。直到遇见董承欣这样极度弱势、智力低下, 没有正确判断力的女性,肆无忌惮地释放恶意。而董承欣的问题, 是从一开始她的父母就没有尽到正确启蒙教育的责任, 还将一些‘自暴自弃’“受了欺负是丢人的事, 要忍下来”类似的观念灌输给她。董承欣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不可能去反思这些灌输是有问题的,又在后天不断地给自己洗脑, 给自己心理暗示。‘我不行’‘我做不到’‘我很笨’‘我一个人生活不了’,就是这些声音令董承欣失去了走向‘正常生活’的机会。其实有轻度弱智小孩的家庭,如果采取科学的教育方式,有很大机会减轻甚至治愈。不过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大部分家长都不会有这样的耐心和精力。”
夏正接着说:“我仔细看过当年的记录,董承欣自己也说,贾强家给了董家一笔钱。当时董承宇将他们的继父打进医院,董承宇自己也面临审判。董家失去了唯一赚钱的男人,董承欣的母亲身体不好,她和丈夫都需要钱。在这样的情况下,董承欣的母亲一定又她洗了脑,继续施压,让她改口否认强|奸事实。这件事也直接导致贾强后来对董承欣的变本加厉。而且董承欣只念完初中,她和学习好,有机会意识觉醒的李蕙娜不同。董承欣根本没有机会成长。但是……”
说到这里夏正停顿了一秒,随即问:“这类群体,真的可能在经过系统教育之后,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吗?”
“要看情况,如果是先天性遗传基因导致的,脑细胞就存在不可逆的畸形,通过治疗只能减轻。不过董承欣的父母都没有智商问题。再说这个病通常是男性遗传率更高,可是你看董承宇就是正常的。这说明董承欣的弱智是后天的,也许是怀孕和生产过程导致了缺氧,或者是小时候受过伤。”
戚沨话锋一转:“我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女同学和董承欣一样,据说是小时候爬山摔了下去导致的。命保住了,但是腿有点瘸,智力发育也跟不上。可是他的父母并没有申请特殊学校,而是选择让她从小就接受正常教育,哪怕学习成绩差一点,进度跟得慢一点,都是按照正常人的标准去培养她。而老师和同学对她也比较照顾,更有耐心。事实证明,她的学习成绩虽然在倒数,却不是我们班最差的那个,听说后来也上了大学。只不过她要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比普通人要多几倍。”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说到这里,戚沨像是想起什么似得,“董承宇的司法鉴定出了,间歇性精神分裂。”
夏正明显愣住,但他很快就意识到问题。
戚沨笑道:“难度上升了,情况复杂了,你要处理的问题变得更多,但也更有挑战性。你回头整理好思路,多想几个方案,咱们再讨论。”
夏正走出办公室时有些心不在焉,原本还算顺畅的思路被这突如其来的结果彻底打乱。
在这之前,他还在想,董承宇的“梦游”“失忆”都是装出来的,可现在司法鉴定摆在这里,这就等于给董承宇多加了一道“保险”,也给办案人员多添了一层阻碍。
如果证实精神病患者在犯案时正处于发病期,那么就不需要承担刑事责任,要接受管制。
而董承宇是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就是说在犯案时,他有可能正在发病,也有可能是正常的,却谎称自己发病。
要分辨清楚这一点需要一些列复杂的分析,逻辑一定要稳固,而且必须有证据支持,要达到“难以撼动”才行。
但不管结论是哪一个,董承宇都不可能再恢复自由了。
董承欣不得不独自面对生活,不管她将来遇到的是什么样的‘拐杖’,会不会像张魏、贾强那样继续欺负她,压榨她。
想到这里,夏正叹了口气,刚坐下,许知砚就凑到跟前。
“挨骂了?”
“没有。”夏正低声说,“就是有点同情董承欣。”
“那你可要小心。我上次就是因为同情才犯了错误。”
“我知道。”
许知砚歪着头看他,又问:“是不是因为想起你妹妹?”
夏正点头:“我妹还小,我现在都有点担心,经常嘱咐爸妈一定要教她有防人之心,不管认不认识都别轻信。说真的,我要是董承宇,知道自己妹妹被欺负了,我也会爆炸。”
许知砚安慰了两句,又去茶水间煮了一杯咖啡放在夏正面前。
不等夏正说谢,许知砚便问:“宋老师的照片拍了吗?”
夏正这才想起来:“额,没有……当时我们面对面坐着,我怎么拍啊?再说偷拍不合法,要是被抓着了,我怎么交代啊?”
“也是。”许知砚“哎”了一声,又问,“那他本人怎么样,帅吗,口才如何,不是草包吧?”
网上总有一些声音说宋昕是装出来的“知识分子”形象,实际上就是半桶水。
夏正说:“思维很敏捷,肯定不是草包。他和戚队的对话有几句我都没反应过来,挺默契的。不过具体能力有多少,说不好。”
……
同一时间,宋昕已经回到心理咨询的办公室。
还有半个小时就午休了,这个时间没有访客。中午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将整个屋子都照得暖洋洋。
宋昕坐在办公椅中,手边是一杯热茶。
他背对着窗户,半闭着眼,脑海中回荡的仍是支队会客室的那一幕。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振动起来。
宋昕看向来电显示,故意慢了十几秒才将手机拿起来。
“喂。”
对面很快出现张魏的声音:“宋老师,是我……”
宋昕却将张魏打断:“我已经将董承宇的咨询记录复印件全都交给警方了。”
张魏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显然他这次打电话依然是为了阻止这件事。
他心里越想越不踏实,主要就是因为那天那个来咨询领养的家长,提到警方透露的信息,说怀疑董承宇精神有问题。那么要查到董承宇做过心理咨询就是迟早的事。
张魏问:“那警方问了什么?”
宋昕勾起笑,办公椅转动了半圈,令他的目光对上窗户:“你是不是想问,警方有没有提起你?”
张魏没接话。
宋昕问:“你是不是做过什么?要不然怎么会有此担心。”
“我能做什么?只不过是案发那天,我和他一直在通电话,我这不是担心自己被连累吗?我想自保也是很正常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