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沨接着说:“如果是冲动犯罪,只有一刀就停止,要么就是有外力干预,要么就是嫌疑人突然醒悟。不过嫌疑人有故意伤人的前科,他曾将继父殴打成植物人,说明嫌疑人并不是一个自制力强的人,在暴怒之下,应该会对死者进行多次伤害才会罢休。”
“可是就这些照片来看,现场不像是有第三个人。我想当时一定发生了某些事,及时终止了嫌疑人的动作。他甚至没有去追死者。”
“这一点我在现场的时候也注意到了,死者受了伤,下楼的速度并不快,还摔倒过三次。就算嫌疑人再迟钝,也有机会追上去,何况嫌疑人身手矫健,不应该放任死者将血迹弄得外面到处都是——这会直接暴露他伤人的事实。人都是趋利避害的,逃避和第一时间掩盖犯罪事实是本能,但嫌疑人在案发后什么都没做,只是躲在屋子里,等着我们去抓。”
“你是说他跑都没跑?”
“他唯一做的事,就是换了死者的衣服和鞋,像是准备要跑。除了衣柜之外,屋子里没有其他翻动过的痕迹。那么从死者跑出屋子,到我们赶到现场,那段时间嫌疑人都在做什么?”
“这案子有点意思。”江进不由得笑了,遂话锋一转,突然问,“嫌疑人的手机找到了吗?”
“现场没有发现。”
“不带手机出门,不太像是现代人啊。而且他还要送外卖、跑腿,每天看手机的频次一定很高。”
的确,即便董承宇是突然想到找贾强,中午没有接单,在路途中也会忍不住刷手机,不可能连手机不在身边都没有发现。
正说到这里,戚沨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夏正的来电。
电话接通,就听夏正说:“戚队,刚接到上报,说一个小时前有人到辖区派出所提供证据,说知道贾强遇害时的全部过程。对方不仅愿意作证,而且还上交了董承宇的手机。”
第32章 “第一个疑点已经解开了。……
当戚沨和江进回到支队时, 夏正所说的证人已经开始接受询问。
戚沨正准备进办公室,见到许知砚,随口问了句证人资料, 却听到许知砚说:“证人和嫌疑人的妹妹在同一个福利院工作。”
正是这话, 令一旁原本“无所事事”“四处摸鱼”的江进停下了动作。
他先是看了许知砚一眼, 遂直接来到夏正的位子上操作电脑。
戚沨脚下一转, 站在江进身后, 一同看着屏幕。
资料很快调出,证人名叫张魏, 二十六岁,春城人,未婚, 如今在希悦福利院做老师。
果然,又是“希悦”。
戚沨问:“你们之前见过这个人吗?”
江进依然盯着屏幕, 头也不回地说:“见了, 但张城和郝玫的接待工作不是他负责,所以只聊了几句。”
“虽然不是直接关系, 但一家福利院涉及到两条人命。”戚沨表情很淡,声音很轻,“这回你的直觉怎么说?”
江进关上屏幕, 起身道:“直觉告诉我,这样的概率是千万分之一。”
戚沨瞅着他无声地笑了, 随即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
许知砚见状, 立刻跟上。
戚沨问:“哪间房?”
许知砚接道:“三号。”
戚沨直接越过询问室, 来到监控室。
三人在监控器面前站定,一同看向三号房的画面。
负责询问的是夏正,证人张魏坐的位置, 一前一后有两个监控镜头,一个只能拍到后身,另一个则俯拍正脸。
江进看了片刻,便拿出手机给夏正拨了一通语音。
镜头里夏正手边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到来电提示,接起来刚要说话,就听到江进的声音:“待会儿语音不要挂,手机扣放。”
“哦,好。”夏正反应极快,没有露出丝毫惊讶,镜头里的他一切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应了一声就做出按掉语音的动作,遂将手机扣放在一边。
夏正再次看向张魏,问:“你说你是在案发现场那栋楼后面的灌木里捡到的手机?你怎么知道手机在那里?”
这样近距离“监听”比监控里的声音更清晰,江进拉了把椅子坐下,双手环抱在胸前,始终盯着屏幕。
戚沨只站了一会儿,就准备往外走,临走之前还拍了一下许知砚的肩膀。
许知砚跟着戚沨来到门外,迫不及待地问:“戚队,这个证人有嫌疑吗?”
“现在还不能下判断,但是他身上疑点很多。”戚沨说,“你留在这里,我还要回实验室。有事给我电话。”
“明白。”
戚沨没有久留,回去的路程不过三四分钟,思路一时无法抽离,还停留在那些疑点和江进的直觉上。
若说犯罪心理,这部分是她的长处,但她的心理分析都是建立在已经确定的行为动机的基础上,并非凭空想象。
江进说,他怀疑郝玫自残和失去儿子张晓以及生育有关。这就是目前“确定”的动机。那么顺着这条思路分析,郝玫的突发奇想是从何而来的?
精神病患者的犯案动机一直都是难点,因普通人无法理解,便会觉得莫名其妙,太过突然,没有逻辑。然而事实上,即便“太过突然”只是旁人的一种感觉,过程早已发生,任何事都不是一瞬间蹦出来的。
比如说,如果有人明示或暗示过郝玫,张晓投胎转世了,而且就在她的肚子里呢?
那么最有机会接触郝玫的人就是张城。
可是要证明张城说过这样的话几乎不可能,他没有在自己家里安装监控,即便是怀疑合理,也无从印证,案子极有可能会以自杀结案。
可现在又出现一个希悦福利院,就是说除了张城,还有其他人在近期接触过郝玫。而且他们夫妻去福利院是为了收养,自然会见到许多小孩子,甚至会聊起郝玫因病无法生育的事,以及张晓的意外死亡。
以上这些都是刺激郝玫的点,那么在受到刺激的情况下,郝玫的精神状态就会和平时不一样,会紧张,会敏感,还会生出一些“幻想”和对张晓的怀念。
如果这时候有人再进行语言引导,那么……
再说董承宇杀害贾强这件事。
十几年前的恩怨,为什么迟了这么久才报?
当然,董承宇可以说是因为坐了八年牢,没机会报仇。可他都出狱三年了,如果真有那么迫不及待,为什么不在出狱后就立刻寻仇?
户籍档案上显示,贾强的身份证、户口和现居住地址是相同的,贾强没有搬过家,那就不存在董承宇找不到人寻仇的情况。
比较符合实际情况的解释就是,八年的牢狱生活已经令董承宇逐渐放下仇恨。再加上董母已经去世,董承欣需要人照顾,董承宇一定不希望再去坐牢,留董承欣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于是在言行上确实是在奔着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方向努力。
也就是说,后来又发生了某些事,令董承宇又将“放下”的仇恨捡了起来,而且激起强烈情绪,令他冲到贾强家,并做出拿刀砍人的举动。
在整个过程里,除了董承宇的嫌疑之外,最为突兀的存在就是这个张魏。
也正是因为这个证人的出现,戚沨快速联想到另一个和案发现场有关的疑点。
戚沨一边整理思路一边回到实验室,袁川正在进行血液鉴定。
戚沨来到台前,看向一旁的案发现场照片,和罗列在纸上的计算结果,又看向袁川,问:“还原的结果出了吗?”
由于死者不是直接倒在现场,而是一直以运动状态逃到第二现场,进而死亡。那么第一现场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案发时的运动轨迹是怎么样的,就需要通过血迹进行还原。
袁川说:“经过计算,第一现场滴落的血滴体积均不到50微升。就是说,贾强中刀后是慢速出血。逃出去的过程摔过三次,每一次都令伤口恶化,加速出血量。直到跑到小区花坛边,终于倒地身亡。所以花坛采集到的血滴体积,都比50微升要大。”
戚沨点了下头,继续发问:“通过尸检伤口可以推断出凶器。可若是在找不到尸体的情况下,仅通过现场的滴落血迹,是否也能计算出凶器的大概形态?”
袁川早就习惯了“提问突袭”,不慌不忙地从旁边翻出一张草稿纸和一张案发现场的血迹照片,指着最后的计算结果说:“通过这几滴血迹直径的测算得出结果,凶器应是菜刀,刀刃宽度5cm,长17cm,因此血迹直径比较大。”
不等戚沨继续发问,袁川又道:“另外这几滴血迹是垂直滴落的,但并不是从凶器上,而是通过成年男子的食指、拇指和麻织衣服,滴落在地上。”
接下来一分多钟,都是袁川在汇报,包括溅落的血迹轨迹,变动的经过转移的血迹,被衣物稀释过的血迹,以及扩散的血迹等等。
“通过这些计算基本可以还原出现场情况,当时死者贾强是被人用力压住后背,趴跪在茶几上。贾强的身体试图从左边挣脱,但他的左脸贴在茶几上,露出了右侧颈部,刀子就落在颈部的右后方。嫌疑人力气虽然大,但仅一刀下去,就能将贾强的颈部动脉和静脉全都砍伤,还需要重力加速度的配合,说明嫌疑人在落刀之前,手已经抬到超过自身头部的位置。”袁川边说边在地上做出动作。
嫌疑人一手按住死者的后脖颈下面,也就是颈椎,另一手将菜刀高高举起,对准死者的颈部重重落下,没有扑空,没有犹豫,又狠又准。
戚沨站在一旁,直到袁川站起身,才问:“那嫌疑人的支点呢?”
袁川一怔,又听戚沨说:“嫌疑人用一只手按住死者,就算他力气再大,也需要一个落脚的支点。否则砍人的时候,他就必须弓身弯腰。这么别扭的姿势,还要将手举起超过头部,挥刀的时候速度一定会受阻,不可能造成尸体上那种伤口。”
接着戚沨将自己的左手手掌朝下,完全贴合在台面上,右手则伸出一只食指,按住左手手背的中心,又道:“你看,不管这根食指有多大力量,哪怕穿透了我的左手,将左手固定在台面上,也只是一个点,我的左手依然可以左右转动。所以仅靠嫌疑人的一只手就固定死者整个人,还要确保死者不会挣扎,导致凶器落空,这几乎不可能。而且你刚才也说了,死者试图从左边逃离,应该就是下半身。在这个过程里,死者的位置会发生移动,嫌疑人稍有犹豫都可能砍空,因此他下刀的速度一定非常快,说明他杀人的决心很坚定。因为但凡他有一秒钟的迟疑,刀子都可能会直接落在茶几上。至于嫌疑人的支点……”
说到这,戚沨又话锋一转:“如果是你,会用什么样的姿势?”
袁川顺着戚沨的话展开思路,一边想一边做动作:“我应该会曲起左腿,用膝盖压住死者。可是这样一来,死者就不太可能有挣扎的余地,应该是动弹不得才对。那么还有一种姿势,就是这样。”
袁川拉过旁边的凳子,将左脚踩上去,右脚支撑在地上,左手做出按压的动作,右手高高举起。
见戚沨微笑点头,袁川又站直了说:“不过茶几上没有留下鞋印,应该是死者挣脱的时候蹭掉了。”
“基本靠谱。”戚沨又收了笑,“第一个疑点已经解开了。”
第一个?
这么说还有第二个?
袁川安静下来,又翻开几张案发现场的照片,试图找出第二个。
按理说只要还原嫌疑人砍伤死者的经过就可以了,这部分证据充足,足够定罪。
过了好一会儿,袁川摇头,老实地说:“我想不出来第二个在哪里。”
戚沨接道:“案发时嫌疑人在想什么,为什么只砍了一刀?死者和嫌疑人力量悬殊,一刀下去,死者颈部出血,生命正在流逝,力气、体力大幅度削弱,这时候再补第二刀会更容易。如果不是嫌疑人主动松手,死者根本不可能挣脱。”
“的确……”袁川仿佛明白了什么,喃喃道,“难道是嫌疑人也被这一刀吓到了,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到这步,没想到自己会杀人,于是……”
戚沨摇头将他打断:“嫌疑人曾经将他的继父殴打成植物人。那不是一拳导致的,而是打了几十下。期间还借助过工具。如果嫌疑人对贾强的伤害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伤人,你所说的情况是有可能发生,可通过殴打继父的那件事来看,嫌疑人还不至于会因此吓到,及时收手。而且你有没有注意到那把菜刀?”
菜刀?
袁川将装在透明物证袋的菜刀拿过来,反复翻看。
戚沨从旁边找出一张照片,点了点上面的血迹说:“这几滴血从位置判断,应该是从菜刀的刃角上滴落的。具体高度算过了吗?”
袁川立刻回答:“哦,当时距离地面超过一米五,大概是这个高度。”
如果血滴滴落时的位置面积比较大,那么落在地上的血滴面积就会更大。从尖锐的刀尖滴落血迹,落在地上就是比较小的圆点,但如果是从棍子上滴落的血迹,就是大圆点。
这个案子里的凶器菜刀两边的刃角一致,且两个角都沾了血,说明血滴就是从其中一个刃角上滴落的。
但问题是……
戚沨拿起菜刀,将手垂下,说:“如果是这样拿刀,刃角距离地面不到一米。你所说的超过一米五的高度,除非是这样……”
说话间,戚沨又将刀举起,令另一边靠近刀把的刃角朝向地面:“这样一来,刀刃上的血就会顺着刃角滴向地上。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个疑点。”
听到这里,袁川也举起右手,试图模拟嫌疑人当时的动作,双脚在地面上移动了几步:“这几滴血几乎圆形,但血滴尾部呈现出圆齿状边缘,指名血源移动的方向。嫌疑人的身体应该在原地向左转了半圈,血就是这样从右边滴过去的。”
戚沨接道:“他的视线应该一直紧跟着死者,而死者就是从左边逃跑的。他就这样举着刀,双脚在原地转了半圈,这才可能留下这几滴血迹。”
“可他没有追上去,反而一直看着死者离开现场。这算是吻合我刚才说的被吓到了。”袁川分辨道。
“他是没有追上去,但是举刀的姿势却暴露了他还有攻击意图。他原本是想砍第二刀,视线一直追着死者,是紧盯猎物的表现。如果只砍了一刀就被吓住,进而收手,那么手应该是垂落下来,或是直接将刀扔在地上,不愿再接触。”
可董承宇非却是刀不离手,直到夏正三人冲进去时,刀依然攥在他手心里。这说明那把菜刀从一开始的凶器,已经转变为董承宇用来自保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