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一个会让人兴奋的工作,也一定会给人带来喜悦和痛苦。喜悦是因为它能刺激多巴胺,痛苦是因为受到挫折。你不觉得这就已经很像是恋爱关系了吗?”戚沨语气很淡地陈述,“我敢说恋爱关系里的吊桥效应都无法带来案发现场那样大的冲击,恋爱关系里的喜悦和痛苦也无法和侦破案件的过程相媲美,会略显平淡。那么既然女侦探已经被一件事丰富了精神世界和个人能力体现的所有价值,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在另一件各方面都逊色一筹的两性关系上呢?”
宋铭手里的可颂夹肉已经吃了一半,却有点食不知味,主要是被戚沨这番逻辑给噎住了,只是机械性地咀嚼,而且不得不认同这套逻辑,起码他找不到反驳点。
直到咽下嘴里的食物,宋铭才说:“额,但是恋爱会带来甜蜜啊。”
此时的他已经完全忘记自己的故事了。
“甜蜜是因人而异的。有人喜欢吃甜,有人喜欢吃辣。如果你设定的侦探是一个追求甜蜜的女人,似乎有点自相矛盾。”
“所以你觉得,凶手不会是男朋友?”
“不,我认为最大的问题在于,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枕边人有问题。”
戚沨停顿两秒,又道:“心理学无论是社会心理还是犯罪心理,它都是一门被动技能。一旦你掌握了某些知识,令它进入你的大脑,比如1+1=2,当你生活里遇到这道题目时,你会不由自主地说出答案。同样,当你运用了心理学知识发现枕边人有异样,也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这和信不信任无关,而是一种本能反应。但你的本能反应开始挑战你自以为牢固的信任感时,怀疑就产生了。而不是你要主动去怀疑某个人,于是去做这件事。”
宋铭没接话,只是突然想起网上的一种说法:要多相信自己的直觉,即便你说不出来这个人有问题,可你的直觉已经提醒你了,它是在救你。
如今再看戚沨,他想或许这就是差距。
不明所以的人会觉得是直觉在提醒,清楚明白的人则能说出一二三四为什么,且每一个分析都直中要害。
沉默片刻,宋铭将手里的食物吃了干净,这才问:“沨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戚沨笑道:“你不是一直在问我问题吗?”
其实她已经知道宋铭要问什么了,这句话的铺垫大多是因为接下来的问题可能会侵犯隐私,也可能是一种冒犯。
“你和斐哥……你们为什么分开?”
宋铭话落,又立刻找补:“要是你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戚沨安静了几秒钟,看了看窗外的街景,又看回来:“我可以告诉你。”
如果是几个月前她应该不会愿意分享,但现在心情已经大变,过去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宋铭一直盯着她,静等下文。
只听戚沨说:“在一起的时候,是因为我觉得这段关系很稳定,有一个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能互相给建议的伴侣,不需要支付太多时间黏在一起,各自忙碌在擅长的领域,对未来的规划有共识。我对这段关系的期待从来不是甜蜜、刺激,我甚至希望它不会透支我太多精力。”
这是宋铭完全没想到的答案,他第一次见到戚沨和罗斐时,他们已经是大学生了,而他还是个小孩子,在他眼里这对哥哥姐姐就是金童玉女,同样优秀,同样闪闪发亮。
宋铭问:“那分开,是不是因为你的追求变了?”
戚沨想了想:“变的不是我。”
“那……”
戚沨没有给宋铭发问的机会,很快又道:“当时看来,我对这对关系是非常满意的。但从现在的视角往回看,我会说其实这段关系是很刺激的,只是我品错了。”
“刺激?可你当法医当刑警,不就是图刺激吗?”宋铭搞不懂了。
戚沨笑着解释道:“不管是警察还是贼,都有同样一种心理,追求刺激本身,而不是将自己也放在里面。”
“什么意思?”
“假如这个案子是一个局,一场豪赌,你坐在桌前,你会试图操纵这个局,你会想赢。但你一定不会希望自己也放在这个局里,成为桌上筹码的一部分。同样,凶手再聪明,再追求杀人的快感,都不会希望被抓。他要当的是坐在桌边的人,和桌对面的警察博弈。反过来警察也是一样,他是想抓贼,而不是被贼耍。”
这回宋铭总算听懂了,却不敢脑补,他只知道应该是罗斐做了某些事骗了戚沨。
过了好一会儿,宋铭才说:“不管怎么样,在我心里,你们两个都是好人,永远都是。我爸妈也这么说,他们还叫我一定要多向你们学习。”
戚沨却话锋一转:“你问了我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这个故事创意打算做什么?你要写小说吗?”
“哦不是,是一个实景游戏的策划,就像密室逃脱、狼人杀那种。”
“你上次说的朋友拉你合作,就是这个?”
“嗯,不过我主要就是提供创意,外围的事儿都是他去搞。欸,其实我之前就觉得男朋友这个设定不太ok了,却说不出来具体原因,刚才经你这么一分析,我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其实如果不是男朋友,是生活里的熟人或是朋友,我倒是觉得可行的。”戚沨说,“男朋友太过了解,很容易会看到破绽。但如果是并不算很了解的普通朋友,就有一种熟悉的陌生人的感觉。”
宋铭眼睛一亮:“那如果是追求者呢?”
“哦,那凶手追求侦探的目的是什么?”
“也许是一种另类的图刺激的方式?”
“有点意思,但我不认为真有人会这样做。要么就是他非常自信,要么就是自作聪明。”戚沨轻笑一声,问,“如果你是老鼠,你会追求猫吗?”
“我么,我肯定不会。不过也许有人会呢,凡事无绝对嘛。”宋铭忽然说,“欸,我可以问问我堂哥,他见的怪人多,兴许他能回答。”
“你堂哥?”戚沨回忆了一下,“我好像是听你说过,你有个哥哥当老师。”
“是,不过他不是正经教课那种,就是给大学客串过一些心理课程,他主要是做心理咨询的。”
心理咨询,堂哥,姓宋。
戚沨正想到这里,就听到宋铭小声自言自语:“他公司就在这附近,也不知道人在不在……”
“你堂哥叫什么?”戚沨直视过来。
宋铭“哦”了一声:“宋昕,昕是一个日一个斤。”
第138章 “有,收集癖。”……
要打发掉宋铭并不难, 何况现在的宋铭满脑子都在想他那个故事创意。
戚沨随便打了个岔,就将宋铭说要联系宋昕的念头打消了。
直到宋铭离开,戚沨又在位子上做了几分钟, 表情看似没什么变化,心里却起了一丝波澜。
世界还真是小。
同样都姓宋,一般情况下谁都不会因为认识两个宋姓的人, 就怀疑他们有亲源关系,除非是极其罕见的姓氏。
当然要说相识的先后, 她认识宋铭已经超过十年, 不过……
戚沨的思路刚走到这里,就被打断, 手机里进来一条微信,是宋昕的助理发来的, 称宋昕已经回到咨询室,戚沨随时都可以过来。
戚沨回复了两个字“好的”便起身走出咖啡厅。
去程的路上, 她的思绪再次涌起, 想的却不再是宋昕和宋铭的关系。
人的眼睛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看世界, 看他人,看自己吗?
那么眼睛看到的是否就是真实的?
它将看到的东西反射到心里,投射在大脑中, 最终就形成了对这个人的认知:对方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他有什么优点或缺点?在关键问题上是否表现得极度自私?
然而有些人是不能仅依靠眼睛去判断的,于是又回到了一开始的疑问,眼睛看到的东西是否真实?
同样一件事,投射到我们心里呈现的“事实”,使我们潜意识里想看到的结果吗?是在预期内和超预期,最终一定会影响我们对这个人的观感。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事实上眼睛也是一道过滤器。
你会自动屏蔽掉不想接触的,不愿意相信的东西,进而自动筛选你愿意接受的。
也许曾有人说“他”不好,并且能举出一二三四几个非常具体详细的例子,有理有据地告诉你这个人不值得交往。
接着又出现第二个第三个这样的人。
可你都不信。
你坚定地认为他是个好人,只是和这几个人之间出现了误解,那些刷底线的事都是误会,是他们理解错了。
至于坚定的理由,就是他对你还算不错。
直到你和这个人之间也发生了类似的事,你终于明白之前所有都不是误解,而是你和他之间还没有到发生冲突的时候。
一旦发生,你就是下一个“他们”。
直到十五分钟后,戚沨已经坐在咨询室里了,宋昕刚端着水果茶回来。
他坐下时,随口问了句:“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戚沨说道:“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是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
宋昕似来了兴趣,问:“怎么讲?”
戚沨依然没有说具体实例,只说:“我发现我以为的人,我以为的事,其实不是真正的呈现,那只是‘我以为的’,只存在于我的认知当中。”
“哦,这倒是很常见。”宋昕轻描淡写道。
“听你的语气……是不是你遇到的受助者大部分都是这样的?”
“不只是受助者,任何一个人都是如此。我的老师说过一句话,人的成长就是认知反复颠覆的过程。”
宋昕笑着倒出两杯水果茶,动作慢条斯理,语气就像是在聊天:“我们看到的东西通常都会尽可能呈现比较好的一面,极少会出现一开始就往坏处想的情况。但任何人任何事都具备两面性,既然有好的一面,自然有不好的一面,当意识到不好的那一面时,认知就被改变了。”
戚沨端起茶,吹了吹浮头的热气,抿了一口,只是听宋昕分享。
宋昕很快就说起之前的一位客户,当然没有点名道姓。
他说,那个客户有一个认识二十年关系一直很不错的朋友,突然有一天这个朋友做了个局,把他出卖了。他被打击得很惨,自我怀疑过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第一反应根本不是找对方的问题。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低谷,脑子清楚了,再回想过去,这才逐渐记起一些细节。其实那个朋友就是那种人,而且很早就有迹可循,只不过那些行为都是针对别人,不是对他。甚至于当那个朋友和他人发生矛盾时,他都是站在朋友这一边,替朋友找理由、找借口。
说到这里,宋昕又是一笑,落下结论:“人的认知是非常主观的,选择与一个人是否深交,对方的人品如何根本不是判断标准,完全是靠每一个当下自我认知的美化程度和“这个人对我是否好”来判定。”
戚沨没什么表情,只是说道:“我办过一个诈骗案,那个嫌疑人说过一句话我印象深刻。”
“哦,是什么?”宋昕问。
“他说每一个受害人,都是因为相信摆在他面前的诱惑是真的,其实受害人自己也是帮凶。这个嫌疑人根本没有什么手段,只是令这些受害人在认知上和他建立起信任。人之所以会心生防备,就是因为不相信。在尽信不疑的情况下,哪怕嫌疑人已经露出破绽,哪怕手段再拙劣一点,也会被那层认知美化掉。”
“很有意思。”宋昕说,“来我这里的受助者,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因为内耗、压力,但十个里面十个都曾认知颠覆过,比如夫妻关系、父母和子女的关系……”
听上去,这些关系都是捆绑最深的。也是,如果是随时都可以切割开的普通关系,哪怕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宋昕没有追问戚沨一开始所说的“奇妙的感觉”具体是什么事,接下来一个小时只是按部就班地进行咨询。
直到快结束时,戚沨又一次问起催眠的安排,宋昕表现得依然很保守,说道:“因为你的公职身份,这件事我还要再斟酌斟酌。这家咨询室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还要和合伙人商量下。还有,我可能要咨询一下律师。”
他考虑得很全面,而这些考虑都是奔着风险和可行性去的。
戚沨只说等他消息,仿佛这只是随口一提,随即便往外走。
宋昕将戚沨送到大门口,又安排助理通知下一位客户,对方同样也是女性,就坐在等候区。
戚沨经过时朝那边扫了一眼,而对方也正好抬起头,都是陌生人,只是对视了一眼就自然错开。
戚沨走出门口,就接到叶晋辉的微信:“你之前的意见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抽丝’也说受到启发,然后我们讨论出一个更有说服力的动机——追求刺激。你觉得怎么样?就是说,什么情杀啊,仇杀啊,都是外皮,或许一开始是因为这个,但渐渐的却在过程当中找到了一种‘自我价值’。生活里再也没有其他事比这个更吸引人的,不杀人就难受,纯纯的心理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