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又慢慢补上一句:“甲方你还能提条件,亲爹只会告诉你,你必须赢。”
夏知遥站在那栋熟悉又疏离的门前时,风将她刚染回深棕色的短发吹得有些凌乱,发丝贴在唇边,她下意识抬手拂开,指尖冰凉。
夏仲明站在门口,白衬衫笔挺,外罩深蓝羊绒,袖口利落地卷起一指宽,活像财经杂志封面走下来的那个人。不同的是,此刻他没有镜头前的职业微笑,眉心紧蹙,眼底压着一股不加掩饰的火气。
“爸。”她低声唤。
他没应,侧身让开一步,转身径直走向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好好跟我说说?”他终于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辞职的事,我是从沈总那儿知道的;你跑去纽约,是你妈从周越他妈妈那边听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有呵斥,甚至没有一句重话,字句却像镀了冰边,从骨缝里往外透寒。
夏知遥在玄关停了两秒,放下包,缓缓走到他对面。她斟酌着措辞,嗓子有些发紧:“我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
父亲没接话。他摘下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搁在茶几上,镜片在暖黄灯下折出一道锋利的光,随后他往沙发背里靠,十指交握,目光正对她的脸,不动怒,也不退让。
这份沉默,比任何责骂都令人窒息。
“你是不是以为,”他语速不疾不徐,带着多年讲台训练出的清晰与节奏,“染个头,交封辞呈,绕世界一圈,再回来讲两句‘我独立了’,就能说明你长大了?”
他看着她,眼神镇定,接连抛出一步紧逼一步的推演式问句,理性与情绪一起挤压过来,将她逼向临界点。
暖气的低鸣、皮沙发细微的摩擦声、茶几上玻璃杯轻碰的脆响,一时间都被放大,她站着,背脊下意识地绷直,仿佛只要稍一松动,就会被他的逻辑连根拔起。
“夏知遥。”他叫她的全名,语气淡淡,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强制力,像是多年来习惯居于讲台与权力中心所形成的惯性,“做人,不是靠一时的情绪来判断方向,要靠逻辑,靠判断。从小,我就教过你这一点。”
“你可以选择离职,可以离开那个位置。”他的声音不急不缓,“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突然消失、断联、放弃项目,你以为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那一瞬,夏知遥站得笔直,却仿佛脚下正被一股冰凉的水漫上来,寒意顺着骨骼往上爬。
他转头看她,眼神锋利,“你是我夏仲明的女儿,你一出事,别人看的不是你,是我。你不告而别,别人质疑的是我的家教。”
他说得依旧平稳,像是在高级研讨课上剖析案例,一步步拆解所谓“社会结构的因果链”:“你觉得你这几年成长了很多?好,那我问你——你有没有责任意识?”
“有没有想过,你在办公室签下每一个字、在项目上放弃每一次决策时,你肩上承担着什么?你对社会结构的理解、对家庭角色的担当、对行业信任的维护……你哪怕思考过一点?”
夏知遥很清楚,这是一场精英父亲式的“思想规训”,不靠怒斥,不靠威逼,而是用“知识、秩序、伦理”的外壳将人层层包裹,在“为你好”的叙事里,逐一推翻你的所有选择。
但她依旧站直,没有退。
夏仲明语气未变,却话锋一转,像是掀开了压在某个角落许久的盖子:“还有一件事。”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犹豫,实际上更像蓄意铺垫,“你那些事……我也略有耳闻。”
“年轻时犯点错、玩玩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你都三十多了,知遥,还要继续陷在这种事里?”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审视着自己一个一惯优秀的女儿,“你别告诉我,你到现在还不知道章路远的事。”
“他是谁,他身后还有什么,你心里想必也十分清楚吧?”他的语调像是在陈述一个公式,冷静、精准、不容置疑,“这种关系,早该断了。”
夏知遥的脸色在那一瞬沉了下去,只是眼神里,那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忽然碎裂出细小的裂纹。
她开口,声音却低得发冷:“你觉得我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父亲挑眉,没回应。
她猛地看向他,眼里闪着一种几乎带着恨意的明亮,语调一下子抬高,不再克制:“我这不是……在替你赎罪吗?”
“爸爸出轨,女儿就和有妇之夫纠缠不清。”她声音颤抖却坚定,“你当年背叛婚姻、放弃家庭,扔下我妈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女儿有一天也变成跟你一样?”她说完这句,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半,站在那里,背脊僵直。
父亲没立刻回话,眉头深深皱起,像是终于从那层道德优越感中被拽下来,却还在竭力维持着表面的沉着。
“你妈她一直情绪就有问题,”父亲的声音依旧沉稳,像在课堂上解释一个早已成型的结论,“知遥,你要知道,婚姻从来就不是必须理性的……”
“别说了!”夏知遥的声音陡然拔高,“别把所有事都推到她头上!”她向前一步,眼神锐利得几乎能割裂空气,“她情绪不稳定,是因为你把她逼疯的!”
父亲的眉心皱得更深,像是在克制情绪,却又不肯退让半步,而她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十几年压抑与羞耻,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唯一一个可以透出口气的裂缝。
“你以为我消失两个月,是在任性?是在逃避?”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吼叫,“我只是……终于不想再替你的完美人设收拾残局了。”
她低下头,长睫垂落,将眼底的湿意暂时藏住。嗓音轻得几乎要被暖气声吞没,却字字带锋,“这么多年,我都在当一个‘够体面’的夏知遥,好让别人称赞你的时候,能顺带说一句,你女儿真出色。”
说到这里,她缓缓抬起头,眼底的明亮与决绝几乎刺得人无法直视:“你天天跟我说责任感,那你的责任感呢?谁来对我的痛苦负责?”
这一刻,她的防线彻底崩塌,像是一只终于挣断锁链的野兽,委屈与愤怒,汇聚成一场无声却猛烈的风暴,带着多年的寒意与怨火,将她最后的克制一寸寸撕裂。
她转身时动作太猛,膝盖“砰”地撞在茶几角,疼痛瞬间攀上神经,杯中还冒着热气的茶被撞翻,滚烫的水沿着桌面溢下,啪地砸碎在地,瓷片四散飞溅,发出刺耳的破裂声。
然后,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仿佛被从体内抽空了全部力气,她的四肢开始发软,眼前的灯光像被什么揉皱的水波,逐渐模糊变形。
她试图去扶茶几的边缘,却什么也没握住,那一瞬,她脸色一白,整个人向后倒去,身体无声坠落,撞在坚硬地板上那一瞬,整个世界随着灯光的闪烁渐渐塌陷、沉入黑暗。
光亮消失之前,她最后听到的,是那句从未听他说过的语调,慌张、破碎、几乎要哽咽地叫着她的名字。
“知遥……”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病房里很安静,静得连点滴低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夏知遥醒来的时候,视线模糊地扫过头顶的白色天花板,一瞬间,有些恍惚。
“诶,醒了?”熟悉的声音从床边传来,带着一贯吊儿郎当的调调,却比平时低了许多,像是刻意压着的,怕吵到她。
她微微侧头,看见郑晓天正坐在床边,一条腿翘在另一条上,看见她醒了,神色中划过一丝藏不住的轻松。
她刚要开口,嗓子干得像沙纸,一丝声音都挤不出来,就被他抢先一步打断。
“你说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他说着,语气像是在数落,又像是在掩饰某种担忧,“医生说你这几天本来就该多睡睡,时差没倒完,人又不吃饭,低血糖加营养不良,一激动就……啪,断电。”
“你以为你铁打的?”
夏知遥勉强勾了勾唇角,嗓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最深处刮出来:“我爸送我来的?”
“那可不嘛。”郑晓天耸了耸肩,语气终于松弛些,“正好我给你打电话,你爸接了,我就过来了,你爸守了你一下午,我看他手都在抖,就跟他说我看着你。”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头顶的灯光发呆,睫毛在苍白脸颊下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片刻后,她低声开口,仍旧克制:“他怕的不是我出事,是我出事之后会影响他的名声。”
郑晓天没接话,换了个姿势,一只手撑着下巴,一边看着窗外天光,像是随口又像有意说道:“其实他跟我聊了不少。”
夏知遥微微转头,眼中掠过一丝疑惑。
“我跟他说了你来我们公司做项目的事,怎么搭团队、怎么拉融资、怎么做风控,全说了。你知道他怎么回的吗?”
郑晓天笑了一下,语气轻巧得像不经意的调侃:“他说‘做得比我想象中周全。’”
“你爸那种人,能夸人一句,是很了不得的事。”郑晓天扬了扬眉,“我真觉得你该听听他当时的语气,难得没带那种站在讲台上的味道。”
她看着他,神情里浮起一丝淡淡的错愕与复杂,从小到大,她活在父亲制定的逻辑秩序中,那个标准模板里,她永远是“聪明但情绪不稳定”“努力却不够自律”的那一类。
她没想过,这次破格的离开、突如其来的崩溃,反而换来一句真正意义上的认可。
郑晓天看着她眼神微变,像是心里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轻轻笑了笑:“他不是真的不懂你,你也别把他说的每一句都当刀子,也别总觉得你必须一个人扛完一切。”
他话说得轻,却藏着一份不动声色的站队和温柔。
夏知遥没有回话,只是望着他,几秒后,她突然开口:“手机给我。”
郑晓天挑眉,将手机拿在手里晃了晃,却没有递过来:“你猜我刚才干嘛了?”
她看他那副笑里藏事的模样,顿时心里一紧:“你又干了什么?”
“章路远给你打电话来着。”他故作轻描淡写,“打一个我不接,又打,我就接了。”
“你说了什么?”她眉头皱起。
“我说你在我旁边睡着了。”他说着咧嘴一笑,狡黠得像个做了坏事的小孩,“我也没撒谎啊,你确实是在我旁边,病床上睡着的,你别骂我啊。”
夏知遥看着他,好半天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哑:“骂你干嘛,我还得感谢你呢。你这么一说,他大概能消停一段时间了。”
“我也以为他会说点什么,结果他沉默了几秒,挂了。”
“行了,手机给我吧。”
第32章 Chapter 32 没人再轻视这个……
郑晓天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机递过来, 像是怕被她看穿什么。
夏知遥接过,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不一会儿, 那条熟悉的联系人消息跳了出来, 冰冷而醒目地悬在对话框顶端。
【知遥,你和郑晓天一起工作我很满意。他在业务上的确有能力, 我也希望你能好好配合他。】
她盯着那行字,眼神微微一动, “满意”这个词,在父亲的字典里几乎等同于最高等级的认可。而这一次,这个评价落在了郑晓天身上。
她往下滑。
【但有一件事, 我必须提醒你,郑晓天的个人风评一直不好。你和他最好不要有太多私人牵扯。】
【他过去那些事,尤其是关于男女关系的争议, 你应该明白。不要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麻烦中。】
字句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没有一丁点拐弯抹角,结构清晰, 先是肯定,再是提醒,随后立界限, 最后带上一层不动声色的威慑。逻辑严密, 感情却淡得像一张冷色调的数据图。
可她很清楚, 这样的措辞背后, 其实藏着一种惯常而别扭的关心, 他从来不会说“担心你”,只会说“别出事”。
她看了很久,“你猜我爸说什么?”她抬起头, 望向坐在床边的郑晓天。
他单手撑着下巴,像是早就等着这一问,懒洋洋地笑:“在肯定我工作能力的同时,顺便批判了一下我的个人作风问题?”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你还真有自知之明。”
郑晓天接过手机,眼角带着惯常的讽意,自顾自补了一句:“工作再努力,谈吐再体面,都抵不过一句,风评不好。”
话音刚落,他笑得一派吊儿郎当:“郑晓天嘛,男女通吃,来者不拒,逮谁睡谁……”这话说得毫无心理负担,像是他自己就是笑话的源头,也是讲笑话的局外人。
他说得云淡风轻,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弧度,那是一种半真半假的伪装,也像一种明知会被误解,却懒得解释的从容。
夏知遥看着他笑得自在,唇角也微微勾起,只是那笑意里,藏着不动声色的锋芒:“你倒是挺坦然。”
郑晓天耸耸肩,一副认命的样子:“都怪我这张脸,太帅了没办法。你说我这种人,遇见帅哥美女,总不能让人家伤心吧?那也太没人性了。”
“真有人性,你也不会逮谁睡谁。”她冷冷回了一句,却没再深究。
他见她的语气松下来,顺势收了几分笑意,目光落到她的脸上,似不经意,又像刻意绕着某个心结探问:“不过说真的……这段结束之后,你没发展什么新目标?”
夏知遥没有立刻作答,视线飘向窗外,阳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切出一道细长的白线,静静铺在病房的地板上。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的语气很平淡,却在不易察觉的地方,藏了一丝警觉。
郑晓天没有急着开口,只是看着她,像是在等一个他并不确定会得到的答案。
他低头摆弄着手机,像是在权衡要不要说出口,最终还是收住了那点念头,唇角一抹不甚在意的笑,把语调调回轻松的调门:“好奇呗。你总不能一直空窗吧,我这边看着都替你心疼。”
她没接话,微微侧过脸,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