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数这人看似有原则、重情义,但她从不轻易相信男人的原则。
所以她上次故意释放暧昧信号,引他注意,探他底细,若是一餐结束,江数与她在洗手台前妥协缠绵,那今天的事,势必不用麻烦了。
但那天他没有,甚至这一周里,他也并未私下联系过自己一次。
她从邻居那里得知了别墅被盗,挖了好多蛛丝马迹才发掘,原来那晚他回家发生了这种事……听说今天要搬家了,宋琦才抓住了这次机会,做最后的试探。
“反正我只有这一个目的,也无所谓跟谁结婚,但你对婚姻……应该不是无所谓吧?”
她的眼神只有势在必得,面对反向的“逼婚”,他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我应承你这件事。”
他妥协道,“但这事只有你我知晓,宋太和我妈那边不能……”
“放心啦,我心里有数。”
江数被她摆了一道,自然面色不佳,这会儿搬家公司央他去楼上清点东西,他匆匆道,“回头把你的策划资料发给我,等我搬家后……”
“那些都好说,我还有最后一句,帮我查一个人,我要你私下亲自查。”
“谁?”
“汪铎。”
江数眉心一蹙,恍然想起那天在医院门口,一双讳莫如深的眼…
“查他做什么?”
“我怀疑他是Daddy的私生子,也许是他最大的孩子,也是最得他心的。”
许一唯还没到藤春画廊,便已经满头大汗。
很少有地铁口直通小马路,所以下了地铁,走了十几分钟才到门口,原本可以骑个共享单车的,但看到手机里很快就要下到两位数的余额,觉得一块五也是钱。
画廊的规模不大,大门临街却并不吵闹,附近烟火气息很浓,水果摊、咖啡厅、便利店,还有一家半街飘香的粤式烧腊店。
她闻着味道不由犯馋,想起早上也没吃饭,距离面试时间还有半小时,便想着能不能充个饥,结果刚一凑近便看到透明玻璃上贴得鲜红的招牌价目表,一份烧鹅198块,一份叉烧饭58块,哪怕只要叉烧也得四十出头……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曾和那个富二代在一起时,两人的生活是多么挥霍无度,他买东西从不看价格——但她过过明码标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
玻璃窗内处理猪脚的老板,刀工娴熟,她就站在那望梅止渴,望着望着,玻璃内的景致已然模糊了,她看到的,只是背着双肩包落寞而立的自己……
似乎她从不是浸泡在烟酒灯球下的陪酒女郎,化着浓郁却看不清虚实的妆,在不同人的床榻上梦醒。也不是坐在宝马车的副驾,晒着男人送的名包名饰,实则颗粒无收的低端捞女。
更不是十八岁的青涩少女,独自一人来上海求学,
为了赚生活费在小餐馆里兼职洗盘子,洗到深夜下班,用两个小时的时薪,将将买下24h便利店的特价鸡排饭……
在便利店玻璃门后的吧台坐着,默默吃着微波炉刚温好的夜宵,玻璃之外,是静谧幽微的小马路,总会有人借醉发出闷吟,或是痛快、或是痛苦,时不时有摩托车穿过,留下些稍纵即逝的嗡鸣,昏黄的路灯总能和便利店明晃晃的空间融合在玻璃上,而她的影子,也总能和那个漏夜寻她的初恋重合……
那一刻她只感到,玻璃之外的一切都是虚假镜像,映在玻璃上的人反而真实。
而此刻的她,却蓦然看清——其实玻璃外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小姑娘要点什么啊?”
注意到她在外呆站半天,老板娘便打开了收账窗口,招手问她。
给许一唯问得脸一红,“我就是路过,不买东西。”
她刚要转身去隔壁的画廊,恰好撞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正是来上班的林影——她今天穿了身浅紫色露肩西装连衣裙,头发被鲨鱼夹固定在后脑,更显得脸蛋精致,周身透着文雅知性,比那天在医院见到时还要吸睛。
“你是小许吧,这么早就到了?”
她嘴唇漾出笑意,还未等许一唯回话,烧腊店的老板娘倒是先声夺人——“林小姐侬早呀!今朝这件衣裳哪能噶好看啦?”
林影回她:“春姐欢喜我帮链接发侬?”
“哦呦覅要啦,你的身材那么好,我买下来哪能穿得来喽?”
知道林影上海话说的不灵光,老板娘后面还是换成了普通话玩笑。
“您骨架那么小,我才羡慕不来呢。”林影一边把这话揣回去,一边朝许一唯道:
“进来吧?外面热。”
进门前,许一唯还听到老板娘朝林影念叨——“中午来吃饭噢。”
跟着林影走进室内,满身的汗水得以蒸腾解脱,许一唯率先把双肩包取下拎在手里,背后出的汗洇透了T恤,一头长发贴附上去,活脱就是夏天脖子围围巾……
画廊的一楼是公共区域,风格总体接近近两年流行的侘寂原木风,可墙壁上的装饰画却并非类似的风格,但无论是细看还是浏览,都完全不会让人感到违和,因其色彩饱和度以及风格都是配合着整体色调来的,包括茶几和沙发附近的摆件亦然。
风格澄净,细节却颇具巧思,因此一进门来,并不让人感到千篇一律,却也不会过于喧闹,反倒是越品越有趣。
许一唯驻足片刻,整个人也跟着凉快了不少。
直到林影提醒她,“上楼吧?我们办公区主要在楼上。”
她从江数处听说了林影的身份,目前是这家画廊的运营总监,做这行已经六年有余,来画廊前,她在一处文化中心做商务助理,那时候就有办展识画的经验,眼光和审美都很在线。
而跟随她步入她自己的办公室后,许一唯心内一叹——确实如此。
她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晚香玉清香——这并不是香薰,而是实实在在的花香,这味道来得自然,并没有任何被高温蒸馏之后,冲人鼻腔的化学香精的余味。
除却味道,林影办公室的装潢十分简约清爽,桌面上的摆件不多,却也不失人情味,电脑下方贴了几张富士拍立得,内容自然是她和女儿,女儿简直就是她的翻版,笑起来一双眼像两颗星,明亮耀眼,书桌上,略显突兀的无非是个HelloKitty的笔筒,以及一些小手办盲盒——大概是女儿喜欢的,她拿来摆在办公室里。
而她身后的书架上,摆满了杂志书籍,从人物传记到画册装订,还有小说和工具书……应有尽有,十分繁杂。
“坐吧,空调刚开,待会儿就凉快了。”
林影嘴上提醒着,却已在接水的时候,帮她也倒好了一杯温水。
许一唯连连道谢,略作局促地坐去了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还以为会是HR来面试,没想到直接是总监面她。
“我们画廊规模不大,你也看到了,拢共就三层,一层是公共区域,艺术品随展,洽客商谈,偶尔会主动承办些私人展览,不过近两年很少了,大多是出借作品与策展方抽成,场地也更灵活高效。
二层是主要办公区,现在只有十几个同事,一个管财务,三个策划、宣传,其他都是代理人,负责我们的核心业务,主要洽谈艺术家与艺术品借出转卖,以及市场,维护渠道谈商单合作的,你也可以理解为我们这行的sales,余下就是行政,之前那个小谢在楼下坐台,不过自从我们不承展后,楼下有门卫大叔在就够,今后我还是希望行政能离我们近点,都在二楼大家有时好商量。
三层一半是布草间,一半是天台,天气好的时候,同事们会在天台喝饮料聊天、抽烟喝咖啡,心情好的时候写生、弹吉他。”
她行云流水地介绍完了画廊现状,空间与人员结构相结合,甚至连同事们日常的消遣都一带而过,着实形象。
听得许一唯都忍不住想夸赞两句这样的表达能力,但她心内惶恐,如此良好的工作环境,是她高攀得起的吗?
就在她以为林影要让其进行自我介绍时,对方却另辟蹊径,开门见山地问——
“看你经历还是蛮丰富的,可以把你个人最满意的一段挑来讲讲吗?”
这是个打破套路的问题,却并不刁钻,林影没有让她念简历,也没有根据简历的某一点提问,而是划了个方向,让她自己讲讲最满意自己过往的哪一段。
许一唯循着这份提问,让思绪翻滚带着她,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夏日……
她十八岁那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国际艺术展,在那里,她结识了那个改变她命运的初恋。
第41章 艺术节
那时候许一唯刚来上海,第一次坐地铁,拿着外婆给的将将够日常吃饭的生活费,趁周末与室友逛静安商圈,为图省钱,她没有跟着室友买票进静安寺里,嘴上却说:
“我对寺庙不感兴趣,你们去看吧。”
好在静安寺内部不大,她并没有落单太久。
商圈林立的繁华街景里,宣传大屏和小立牌在骄阳之下愈发熠熠,一路的街灯海报都在宣传“上海国际艺术交流展”——地址就在这附近。
“听说这个展是各大高校联合立项的,作品和艺术家都很新潮,学生参观还半价呢?来都来了,去逛逛?”
其中最会玩的室友如是建议。
展会门口人山人海、浩浩汤汤,很难不惹人注目,滚动的巨幕上赞助LOGO如数家珍,艺术家的代表作们各有千秋。数字化时代的今天,入场只需扫个码填个信息……
可即便如此,当许一唯填完信息,系统提醒她缴费买票时,她还是犹豫了好久,但这价格已经比静安寺的票钱便宜了,好容易跟室友出趟门,总不好什么都不感兴趣吧。
她咬牙按下了付款,跟上室友的脚步,被人流冲着入了场。
虽已立秋,可九月的上海余暑仍盛,此刻骄阳顶天,与盛夏无异,进了室内,行人大多还是被捂得取下口罩,顾不得什么防疫控制了。
游客相对自由,可工作人员、志愿者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自然需要全程戴口罩。
几人拿了宣传册后,按照场地指引,随着最肥的路线,走马观花地逛了起来。
许一唯当时是个门外汉,对什么画派、画家完全分不清楚,当代艺术又只能依照个人感受去分类,普通人只将此分为“有点意思”和“看不懂”两大类。
直到转角处,占据了三个超大展位的AI数字影像令她驻足——该影像正依次将梵高的《向日葵》、莫奈的《睡莲》、米勒的《拾穗者》模拟还原成立体5D的光影形象。
如此敞亮华丽的黑科技,很难不吸引到路人停步感叹。
但这份算法技术显然不成熟,许一唯凭直觉感到有部分色彩些许跳脱发绿,便好奇走近,对着那些错频的细节盯了许久……直到耳边响起一声尤为磁性的叩问——
“同学,对我们的数字成像感兴趣吗?我可以
为你介绍我们的理念结构……”
“噢那倒没有,”那时的许一唯单纯明媚,不懂就问,“我之前在美术课本上看过这幅画,这部分的颜色好像不太对,是不是你们特别调的?”
听她这般直接指出误差,对方顿时哑然,即使戴着口罩,许一唯都能感知到对方的讶异,但这男生的一双漂亮眼眸,可要比那些数字堆砌的“假画”耀眼得多。
她不由得多盯了会儿,直到男生弯着眼,朝她讪讪,
“可能是频数有误,导致这里错帧了,你眼睛倒挺尖,美术生吧?”
她哪有钱学美术,单纯眼尖罢了,所以夸得也没错,她没回答这话,只接着问:
“这模型是你做的?”
“是我师兄师姐,我才大二,能力达不到,只是来这做个志愿者,打打杂,学点东西。”
这次艺术展,知名高校的相关专业都报名了各自创新团队的项目作品,毕竟是国际交流展,只进不出,非交流之本,既然是高校们联合立项,那作为东道主没有不露一手的道理。
这么一看,出自大学生之手的建模失误,倒也不足为训。
许一唯忍不住好奇:“做志愿者都要做些什么啊?有钱拿吗?”
“都说是志愿者了,肯定没钱拿,跟做义工差不多,但这属于社会实践,可以加学分的。”
“…那还有别的好处吗?”
“别的好处?那就见仁见智了,反正我来这两周,跟着师兄师姐学了不少黑活,很锻炼动手和沟通能力的…噢对了,你不是美术生吗?过几天有个在港台很出名的画家要来,就在我们展位,你有空再来?可以要到签名的。”
言谈间,他透露出很极力的邀请意愿,很纯粹、也真挚——后来的许一唯,也是被这份真挚纯粹打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