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该为许思睿开心,可坐回座位时,那股本就存在的落寞却因为刚刚那一幕被放大了千百倍,几乎让她食不下咽。她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勉强往嘴里塞着食物,慢吞吞咀嚼着,却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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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饭回到教室,祝婴宁第一时间就找出相应的现金还给了邹皓。
邹皓没有推辞,将钱收下,又随口重复了一遍:“下午竞选班长你记得投我啊。”
祝婴宁不好意思拒绝他,毕竟邹皓不久前才在食堂帮过她,可也无法立即答应,因为她自己也想当班长。她僵硬地站在他课桌前,像个人格分裂患者一样含糊其辞地发出了几个无意义的单音节,又觉得自己这副不果决的样子实在太讨厌了,一点都不像她,正想开口跟他解释清楚,就听周围人笑道:“邹皓,你烦不烦啊,每回开学都得这样拉票,你不拉大家肯定也投你啊!你都当多少年班长了,不投你投谁?”
邹皓冷静地推了推眼镜:“你不懂,人要有防范于未然的意识,搞不好这学期就有人和我竞选班长了呢?”
“你就扯吧,除了你还有哪个傻逼稀罕当班长啊?”
祝婴宁即将出口的解释就这么咽回去了,她抠着指甲,慢慢挪回了自己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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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会课,依然由洪青阳主持。祝婴宁魂不守舍了一个下午,纠结得脑袋都要冒烟了,也还是没想好究竟要不要和邹皓争这个所谓的“傻逼才稀罕当”的班长。
“老规矩。”洪青阳拿尺子敲着黑板,在黑板上写下各个职位,“选一下班干部哈。科代表和体委就不选了,由你们各科任课老师自己决定,这节课主要是搞定班长、副班长、团支书、学习委员和宣传委员。职位都写在黑板上了,想当的自己上来把名字写下边,写完以后每人发表下三分钟竞词,最后预留十分钟给全班同学匿名投票。没意见吧?”
“没——有——”底下学生稀稀拉拉应道。
“那开始吧。”洪青阳拍了拍手,退到一边,坐到了讲台旁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
班里先是静了一下,几秒过后,邹皓才从座位上站起来,目的明确,在班长和团支书那栏都写下了自己的姓名。他的字很好看,颜筋柳骨,极其端正的楷书,一看就是特意学过书法的。祝婴宁一看他的字,整个人又蔫了几分。
写完名字,邹皓清了清嗓子,将粉笔塞回粉笔盒,大方又自然地开口道:“大家肯定都认识我了,我就不扯那些无聊的自我介绍了,那是庸人才搞的东西,我就简单谈谈我当班长的理念和优势吧。班级管理需要的不是世界大同,那太虚了,社会主义谁都能喊几句,关键是怎么做?用KPI思维量化班级管理体系才是elitegamer的玩法,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能用SWOT分析帮助少年宫策划模联比赛了……奉行一种strategicunderachievement的游刃有余……最后,我想说,学生时代的投票也是长期人际关系投资的一环,欢迎大家对我进行投资,投我相当于投资你们的socialcapital嘛。”
他这番话结束,祝婴宁的下巴都要掉到书桌上了。她第一次见到这种说话中英混杂的人,他说的那些听起来高深莫测的用词,尤其是英文用词,她完全搞不懂,而比他的竞选内容更吓人的是他念到英文单词时那满口地道流畅的英音发音,地道到仿佛是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仿佛喉咙里住了个英国女王。
邹皓举了个躬,志得意满回到座位,他虽然什么都没说,那表情却分明已经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底下同学也很给面子地鼓了鼓掌,有人甚至直接开始叫他班长,半开玩笑地说:“班长,知道你牛逼,但你别特么装逼了,说点人话行不行?”
看,大家甚至都直接叫他班长了,她还有必要纠结要不要跟他争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将她团团笼罩住,她头一回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拿不上台面。如果说邹皓是橱柜里精雕细琢的定制商品,她就是一块未经雕刻的木头,摸一摸都嫌毛刺扎手那种。她既听不懂邹皓的话,又没有他的人缘,她凭什么敢产生跟他竞选班长的念头?
可是,可是……
就在她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那天乘坐绿皮火车来到北京前的场景忽然在她眼前重映,她看到陈斌穿着那身庄重得略显可怜的衬衫站在磨砂玻璃外,听到他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微胖且疲倦的身影被火车远远甩在后头,连同她故乡的山水。
那时她是怎么说的?她说的是:“我会的,陈老师!”
是啊,她来北京是为了什么?她来北京好像不是为了来这自卑的吧?
城市驯化他乡异客的第一步就是催生她的自卑,将从前自信的根基寸寸折断。
但她难道非得被这座城市驯化吗?
喀拉一声,是椅子轻轻划过地面的声响。她头脑一热便站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手脚仿佛有自己的意识,牵引她的意志来到讲台,牵引她拾起粉笔,在邹皓的名字下板板正正写下自己的姓名。
“大、大家好,我叫祝婴宁……我来自G省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很高兴认识你们。我想……我想竞选班长这个职位!”
她面朝讲台下惊诧的同学,用颤颤巍巍的声音做起庸人的自我介绍。
第65章 受刺激
“我没有参加过什么比赛,但是……但是我有当班长的经验,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我有很多很多年的经验。如果我能成为班长,我会尽我所能,为需要的同学提供帮助,我会团结集体,嗯……对,团结集体,然后……让我们这个班变得越来越好。”
祝婴宁上来时全凭一股热血,以至于压根没想好要说什么,将这一通朴素又结巴的竞辞讲完,她就词穷了,而此时距她上台仅仅只过去了半分钟。她并非笨嘴拙舌之人,从前在班上演讲也远不至于如此木讷,可见在新班级接连碰壁的经历还是给她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
她努力想再说点什么,脑袋里却空荡荡的,空到拿根木棍敲一敲都能听到铛铛的回音。
沉默。
窒息般的沉默在班里蔓延开。
她和前排同学相顾无言,最后前排同学扛不住她的目光,不得不假装学习,低头翻阅着课本,借此避开了她的目光。她只好转头和洪青阳对视。
洪青阳被她盯得不自觉放下了二郎腿,想了想,将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发挥着班主任循循善诱的职能:“要怎样帮助?用什么帮助?可以说得再具体点。”
“呃,用……”
祝婴宁难以避免地想起了邹皓说的“KPI思维”和“SWOT分析”,她说不出这么高级的东西,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回答是用热情帮助大
家。
可以这么说吗?用热情帮助大家?说出来会不会太傻了?
就在她天人交战时,底下不知道哪个男生接了句:“用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帮助大家呗。”
话音刚落,底下原本被她尬到沉默的同学被这句插科打诨逗得再次哄笑起来。
笑声此起彼伏,如同海岸边一波又一波涌上来的潮浪,拍在讲台桌壁上,拍在黑板上,也拍在祝婴宁身上。洪青阳头疼不已,正想再度出面整顿纪律,就听讲台上的祝婴宁小声说:“……对。”
声音不大,一开始只有前排的同学听到,她索性提了提音量,突然大声道:“对!”
班上原本正笑得乐不可支的同学都被她这声气贯长虹的“对”给喊懵了,纷纷止住了笑声。
“你说得对。”她看向那个接话的男生,乌黑油亮的眼睛如同龙眼核,温润地闪烁着一种拙朴又干净的光辉,“我可以用我的力气帮助大家,虽然我没有拿得出手的经历,但我确实有使不完的精力,这是我的优势,谢谢你提醒我。”她说完,露出一个同样拙朴又干净的笑容,鞠了鞠躬,说,“这就是我的竞选词了,我没有别的要说的,谢谢大家,请你们支持我,希望大家能够投票给我。”随后便走下了讲台。
她突如其来的真诚一击搞得底下众人都卡壳了,一时接不上话。
邵彦君瞥了瞥她,震惊于她讲话的老气横秋,和身后的戴以泽交换了一个“这人果然好土”的眼神。
她下台后,又相继有几位同学上台,有人和邹皓调性接近,走的是精英风,有人说话风趣,满嘴网络热梗,也有人和她一样嘴拙,但自我定位准确,直接说想当学习委员,理由是中考在区里排第几第几名。
一轮演讲结束,眨眼便到了投票环节。
现实并非童话,也不是动画片,祝婴宁深知这一点,因此看到投票结果后,她并没有自己预想中那般失落,只是有些震惊。因为——虽然如她所料,邹皓的票数完胜她,但班上依然有七个人投给她。他们班一共是五十四人,仅班长这个职位,邹皓获得三十三票,她获得七票,余下的人都选择了弃票。
她看着投票结果,心里既惊讶又窃喜。
原来班里竟然有七个人支持她啊……
而且,邹皓看起来也不是人人都喜欢嘛。
哦,不行!后一个想法太恶劣了,她怎么可以这样想?祝婴宁赶紧摇了摇脑袋,把恶劣的窃喜甩出去。
邵彦君完全无法理解祝婴宁在高兴些什么,换成是她自己,上台发表一通傻里傻气的讲话,被全班人嘲笑,最后还只获得惨兮兮的七票,她肯定已经羞愤交加从走廊跳下去了,为什么她旁边这人还能一脸成为美国大选胜利者的表情?就差把“我竟然足足有七个人支持”大写加粗裱在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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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家里,钟点工已经做好了晚饭,她和许思睿同许正康一起坐在餐桌前用餐,由于许正康那个“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饭桌上没人说话,仅有细碎的咀嚼声,一顿饭吃得无比沉闷,简直像在吃席。
许思睿率先吃完,谁都没看,把碗哐当一声扔进洗碗槽就回卧室了。
他这几天在家都是这副仿佛被谁欠了八百万的态度,许正康前几天没说什么,只假装没看见,但今天工作时受了气,那股气郁积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导致他怎么看许思睿怎么觉得不顺眼。见他就这么走了,许正康不悦地蹙了蹙眉,放下碗筷,问祝婴宁:“怎么样,今天去学校还适应吗?”
她想了想,撇去那些不太好的经历,斟酌着答:“挺……挺好的。”
“许思睿呢?”他瞄向许思睿紧闭的卧室门,“没逃课吧?”
“没有。”她赶紧替许思睿辩白,“他也挺好的许叔叔,他好像已经交到了新朋友。”
许正康冷嗤道:“交朋友?交朋友管什么用?他交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难道还少吗?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能把学习搞好才是正事!婴宁,你在学校多看着他点,务必要监督他好好学习,别让他整天跟些乱七八糟的人鬼混。”
祝婴宁尴尬地笑了笑,心里觉得许正康这样武断地评判许思睿的朋友不好,但寄人篱下,吃人嘴短,也无法说什么,只能默默点了点头。
“你在学校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不适应的,就去找他问,别让他闲着。”
她只好又卑微地点了点头。
不过,说到不懂的,她确实有个问题想请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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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
祝婴宁敲响了许思睿的房门,在外面等了许久,也没听到他说请进,她只好又敲了几遍。
等了仿佛几百万年,里头才传来许思睿懒洋洋的声音,惜字如金道:“进。”
她推开门走进去。许思睿把空调调得很低,18℃,她一进来就被冻得一哆嗦,缩着肩膀来到他书桌边,见他拿着个手机在玩游戏,贪吃蛇,玩得头也不抬,一时便有些踟蹰。
他用余光扫见她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什么事?说。”
她这才举起手里的饭卡,可怜巴巴地说:“许思睿……我的饭卡今天在学校食堂刷不开,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他腾出一只手接过她的饭卡,另一只手依然划拉着屏幕,吝啬地分了个眼尾到饭卡上,看了看,问:“你没激活?”
“激活?那是什么?”
“就是拿到食堂门口那台机器上扫一下,输一下学号,得激活了这卡才能用。”
“啊!原来是这样。”她恍然大悟,可高兴了没多久,又有些泄气,“但是,为什么大家都知道要激活呢?”
“你们班主任没说?”他终于舍得从屏幕上移开视线,瞟了她一眼。
祝婴宁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道:“没有。”她听洪青阳讲话听得很认真,甚至还做了笔记,她百分百肯定洪青阳没说。
“那就是他的问题。”
她微微一怔。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许思睿说这是洪青阳的失职,而不是她的问题,她心里骤然拨云见日,变得晴朗多了。可晴朗了没几秒,祝婴宁又忍不住狠狠唾弃自己,她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小人得志了?一点都不君子。一会儿因为有人没投给邹皓高兴,一会儿又因为洪青阳的疏忽高兴,这很不对,这简直太不对了。
许思睿手一滑,贪吃蛇撞到了墙壁,屏幕显示gameover。他正打算再开一局,就看到祝婴宁蹲在他书桌边,表情千变万化,时而愁眉苦脸,时而自暴自弃,像颗正在淋雨的蔫了吧唧的蘑菇。
“……”
他放下手机,问,“你在干嘛?”
“我在三省吾身,我唾弃我自己。”
“?”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你受什么刺激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抠他书桌的边缘。许思睿皱起眉,拿饭卡的边角不客气地敲她的手,力道还挺重:“别瞎抠,哪染上的坏习惯。”
她只好甩了甩手,把手缩回来,转而问:“许思睿,你知道什么是KPI吗?还有SWOT分析,模联比赛,social卡、卡皮头……之类的?”
她说完,等了片刻,却没等到许思睿回答,好奇地抬起头,恰好撞上他低垂的目光。他用左手手背撑着下颌,视线下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表情似笑非笑,过了许久,才用一种了然的腔调好整以暇道:“哦……原来是受了这种刺
激。”
“……”
也许是因为他的话,也许是因为他夹带调侃的视线和嘴角的笑,总之,说不清缘由的,祝婴宁感觉自己脸颊的温度蹭蹭往上涨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