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君?你的名字真好听,是哪几个字呢,燕子的燕?君子的君?”
后桌的戴以泽吃吃笑起来。他和邵彦君是异性闺蜜,从小学一直同班到高中,熟到不能再熟,他知道邵彦君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名字,尤其是“彦”字,基本上每到一个新班级,这个“彦”字都会害她被老师误认成男生。祝婴宁一开口就踩了个惊天地雷。
邵彦君的脸果然黑了几分,淡声道:“产字下面带三撇那个彦。”
“哦哦。”闻言,祝婴宁眼睛一亮,说,“原来是这个彦啊!好大气啊,真好听。”
她是真心夸赞,然而听在邵彦君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她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不再理会她了,扭头继续和戴以泽谈笑。
祝婴宁不知道还能怎么搭话,只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发呆。
随着时间流逝,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前后桌也渐渐被人坐满了,祝婴宁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些人互相之间都认识。
她仔细想了想,猜测他们可能都是同个初中升上来的,她隐约记得许正康跟她提过,说这个学校有初中部。
……完了,这简直是最差的情况。她不怕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和陌生人从头建立同学关系,她怕的是这些人互相之间已经形成了圈子。
已经固化的圈子最难融入。
然后就像是为了印证她的担心,上课铃响后,老师走进来,朝下面环视了一圈,熟捻地玩笑道:“怎么回事?怎么都是熟面孔啊?”
底下的同学也稀稀拉拉笑起来,管讲台上的年轻男老师叫“阳哥”。
老师和同学们其乐融融地笑闹了片刻,才端正脸色,说:“我看咱班上也还有几个生面孔,那我还是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洪青阳,以后就是你们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了。”
他讲了一通开学的套话,祝婴宁希望能尽快融入班级,因此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低头做做笔记。
邵彦君震惊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到底在记些什么?”
“嗯?”祝婴宁以为她这么问是出于好奇,于是将本子递给她,热情地回答,“我在记老师说的东西。”
邵彦君低头一看,发现祝婴宁的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写着:“1.遵守校规,团结同学……2.早上六点五十分前到校……3.数学课不能打瞌睡,要尊重老师……”
她看了两眼就忍不住笑喷了,捂着嘴巴,把本子拿给后座的戴以泽:“你瞧瞧。”
戴以泽扫了眼,也跟着无声狂笑起来。
祝婴宁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但即使不明白,她也能感受到他们笑容中微妙的讥诮,就好像她干了一件多么蠢的蠢事一样。她窘迫地抠了抠课桌边沿。邵彦君笑完了才把本子还给她,拍拍她的肩,说:“好学生,牛的。”她做了个加油的手势,“继续记吧。”
虽然她叫她继续记,但祝婴宁握着笔,忽然就有些记不下去了,那支轻飘飘的笔莫名变得沉重起来。恰好这时洪青阳的谈话接近尾声,他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道:“好,老生常谈就说到这,下面我找几个同学去礼堂搬书。”
班上瞬间怨声载道,男生们接连低下头,避开和他进行眼神接触,免得被安排苦力活。
“欸!咋回事啊你们,一个个的,还怎么年轻,怎么做点事跟要你
们命一样?都积极点啊!尤其是男生,谁想主动报名?没人我就随机叫座位号了。”
“不要吧老师,怎么每学期都是我们男生负责搬书啊——”
“就是啊,凭啥女生不用搬,我支持搬书这事儿男女平等!”
有几个比较外向的女生闻言立即加入嘴战:
“怎么食堂抢饭没见你提男女平等?”
“就是啊,有本事你让食堂阿姨和食堂大伯给我们女生也多打点饭,凭啥盛饭盛到我们就老是手抖?你们吃得多,本来就该干得多啊!”
大家便嘎嘎笑起来。
在一片混乱的笑闹声中,忽然有个响亮的声音冒出来:“老师,我愿意去搬书。”
“哦?”洪青阳惊喜地看过去,班上其他人也看向声音来源。
“你是……”洪青阳低头对了下座位表,“你叫祝婴宁是吧?不错,很不错!看到没?人家一个女生都积极报名了,你们男的还在楞什么?还有谁要报名的?女生也可以积极参加哈。”
班上的气氛因为她的主动而变得微妙起来,虽然没人说什么,但大家互相交换着眼神,表情都有些不爽。男生的不爽在于被拂了面子,女生的不爽则在于,她们刚刚还据理力争,想为女生博得不用搬书的权利,结果刚博取完,得,出了个叛徒,不仅主动报名,还把她们衬得跟小丑一样。
祝婴宁没察觉到气氛的细微转变,她已经站起来,迫不及待想去礼堂搬新书了。洪青阳见实在没人主动报名,只好随机按座位号点了几个男生,让他们带祝婴宁一起去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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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新同桌还挺……”戴以泽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词汇,“还挺……诡异的哈?”
邵彦君不屑地撇撇嘴:“你不觉得她特土吗?我都不想跟她说话。”
“是很土。”他不客气地点评,“发型土,长相土,衣服土,说话也土里土气的,感觉像村里来的。”
邵彦君嗤笑道:“郊区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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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就在洪青阳打算继续强调下课堂规则时,祝婴宁率先抱着一大袋小山高的书出现了。
说“小山高的”并不是夸张,而是写实,那袋书足有三分之二个她那么高,被她抱在怀里,完全挡住了她的脸,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山自己走进了教室。
讲台上的洪青阳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怎么你一个人搬那么多?”
他看向祝婴宁身后那几个空着手的男生,严肃道,“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怎么都让女同学自己一个人搬了?”
“老师,冤枉啊!”那几个男生挠着头,“我们也想帮忙,可她自己一个人就搬起来了,说不用我们帮忙。”
“是的,老师。”祝婴宁从袋子后探出脸,脸色一如往常,完全没有疲累的痕迹,活力四射地说,“这些书比我想的轻多了,以后要是还有这种活,您让我一个人搬都可以。”
洪青阳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学生,瞠目结舌,说:“这……这怎么可以?”
她把怀里的书举了举,稳妥地放到地上,龇出一口白牙笑道:“我真的不觉得重。老师,您不知道,我们村的人都说我力气可大了!”
她从未觉得从山村出来是什么丢脸的事,也从未想过要遮掩,应该说,她根本没有“需要遮掩”的意识,说出自己的来处对她来说就像喝水吃饭一样自然,然而几乎是她话音落地的那一秒,班上就安静了。
几秒后,底下爆发出一阵哄笑。
第64章 我叫祝婴宁
“笑什么?都安静!”洪青阳拍了拍讲台。
班上的哄笑声这才渐渐停歇,有几个人笑得脸都红了,讲台旁的祝婴宁脸也很红,却不是笑出来的,而是因为羞窘。
“好了,既然你搬了书,发书的工作就交给其他同学吧。”洪青阳打着圆场,让祝婴宁回到座位上。
她点点头,同手同脚地走了回去,步伐呆滞,脑子里有点空。
屁股才刚挨到椅面,就听不远处坐在过道边的同学怪叫道:“啥呀……地上这是什么?好脏!”
过道边的其他同学纷纷侧目,祝婴宁也看了过去,发现过道地面上散落着斑斑点点的土块,那些土块排成长列,终点直指她的鞋底——
是早上救猫时不小心踩进湿泥里沾染上的泥土,现在泥土干了,渐渐随着她走路的动作从鞋面上剥落下来,弄脏了教室干净的地板。
数不清的视线沿着土块堆叠成的长列望向她脏污的鞋子,那些视线有惊诧,有嫌弃,还有一种混合着好奇的同情,它们共同拧成一道闪电,轰隆劈开她混沌的脑子,让她宛如遭受雷击般僵在了原地。
洪青阳也看到了,不冷不热地继续打着圆场:“今天人多,走来走去的,弄脏很正常,值日生辛苦下,下课后扫一扫。”
不幸沦为今日值日生的戴以泽闻言,哀嚎起来,朝前面祝婴宁的背影翻了个白眼,用口型一字一顿冲邵彦君说:“果、然、是、乡、下、来、的。”
邵彦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几乎是下课铃一响,洪青阳刚离开教室,祝婴宁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小跑到教室后取出打扫工具,默默返回过道,开始清扫地上的泥土。
戴以泽瞧见了,什么都没说,也没任何表示,依然和前桌的邵彦君聊得热火朝天,好像今天的值日生本来就该是她一样。过道旁的同学有些主动为她让开了道,有些仍站在原地和朋友畅聊,被她低声提醒了,才抬了抬脚,懒洋洋看她用扫帚聚拢土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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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课程结束后,班上学生很快开始呼朋引伴,拉着自己熟识的朋友同去食堂用餐,还有不少外班的人特意跑来他们班找人。大家陆陆续续离开了,教室里的座位空了一大半,祝婴宁坐在座位上做了片刻心理建设,才揣上饭卡,独自一人前往饭堂。
其实她并不是一个习惯依赖他人的人,从前在山里,她也常常独来独往,独自处理许多事情。
但是……
这是不一样的。
以前的“独立”是主动选择的结果,现在的“独立”却是被动面临的困境,虽然都是独来独往,可它们有本质上的区别。她难以说服自己完全不在意内心深处那股源源不断往外冒泡的孤独的感觉。
尤其是来到食堂后,食堂纷纷扰扰,每张餐桌上都坐着几位一看就是昔日好友的学生。她跟随人群前往打饭窗口排队,如同一只晕头转向的蚂蚁汇入了不属于她的族群。
这种刷卡打饭的事情,祝婴宁依然是第一次经历,为了避免出糗,轮到她之前,她一直在密切观察前头的学生,轮到她以后,她仿照那些人的操作,对打饭阿姨说:“一份番茄炒蛋,一份番薯叶,二两饭,谢谢。”
阿姨利落地把菜盛到盘里,在盛饭时颠了颠勺,把二两饭颠成一两饭,面无表情在刷卡机上输入金额,朝她身后喊:“下一位!”
她目睹了全程,却唯唯诺诺不敢出声,唯恐据理力争会耽误后头同学的时间,惹得大家更加不快,只好假装没有看到这一幕,掏出饭卡,在刷卡机上刷了一下,端着饭盆便要离开。
“嗳!”阿姨尖声叫住她,“没刷到。”
她愣了愣,再次将饭卡贴上刷卡机。
——没有声音。
阿姨不耐烦地抱怨:“怎么回事啊?你这卡都没刷到!你刷成功了它会哔的一声,你这都没响!”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不响……”她手忙脚乱,反反复复把卡贴上去又放下来,刷卡机却依然毫无动静,她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是刷卡机坏了?”
“瞎扯淡,怎么轮到别人都没事,轮到你就坏了?”阿姨的耐心马上见了底,“哎——你这学生!去去去,边上去!下一位!”
就在她不知所措,且尴尬得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时,身旁忽然伸来一只捏着饭卡的手,帮她把刷卡机上的金额刷了。
哔的一声,刷卡成功。
祝婴宁转过身,忙不迭朝出手相助那人千恩万谢,就差给那人跪下了:“同学,太谢谢你了,请问你在哪个班级?我过后拿现金还你。”
“不用。”替她刷卡的是个白胖的男生,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头发用发油工整地向后梳起,看起来有股不符合年龄的精明与成熟,他说,“你叫祝婴宁吧?我叫邹皓,和你同班,下午竞选班长时你记得投我一票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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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着餐盘找到空位坐下后,祝婴宁仍处在呆滞中无法回神。
竞选班长……天哪,她都快忘了正常学校开学时需要竞选班干部了。以前在山里时,由于大家普遍都没兴趣当吃力不讨好的班干部,班干部通常由老师直接指派,她肩负的那些班长啊科代表啊的职位就是这么来的。
惯性使然,以至于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某些问题,比如,到了新班级,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当班长?
想吗?扪心自问,当然是想的。
敢吗?这问题祝婴宁却答不上来,邹皓那句“下午竞选班长时你记得投我一票就行了”在她脑海里3D环绕,如绳索般捆缚她的手脚。
正纠结着,许思睿的身影便闯入了她眼角的余光。祝婴宁瞬间打了鸡血般挺直腰身,整个人都来了精神。
不怪她激动,在这种没有他人作伴的陌生场合偶遇熟悉的人,简直堪比他乡逢故知,她没有泪盈于睫地扑上去已经是尽量克制过后的结果了。可是,正当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打算开口叫住他时,他身后却忽然跟出一个陌生男孩和一个陌生女孩,他们三人说说笑笑地朝前头另一条餐桌去了。
啊……
仿佛被迎头泼了桶凉水,祝婴宁激动的心情瞬间冷却,心里只剩下淡淡的怅然。
原来他已经交到新朋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