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霖抬腿跟了上去,孙明远回头瞟了眼落在最后面的许思睿,正想催他跟上,就看到许思睿偏头看向一侧,很浅很快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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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样形容那个笑容呢?
它转瞬即逝,清浅又温柔,与其说那是笑,不如说是憋笑过后嘴角回落的余波,就像落叶打着旋飘向泥土地,不仔细看,会以为晃起的弧度只是错觉。
但它确凿无疑是一个笑。
再浅再快,那也是笑,发自真心,出于愉悦。
孙明远愣住了。
许思睿家出事以后,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真情实意的笑容。
这个笑归功于谁不言而喻,孙明远看向祝婴宁的背影,脑子里仿佛有一个塞子,啵的一声,被人
拔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了然灌入他的脑海,一个新的秘密在他心里成型。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原来。
他摩挲着下巴,眼睛微眯,嘴角愉悦地朝上翘,心想这可真有意思,比那什么破游戏有意思多了。
第62章 预兆
“对,你把银行卡插进去,选择这里的转账功能。”祝知微站在ATM机旁边指点着祝婴宁。
炎炎夏日,骄阳似火,自助服务区里没开空调,狭小的空间闷似火炉,没多久她们颈侧就沁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祝婴宁抬手擦了擦脖颈,深感抱歉地看向祝知微:“微微姐,你还是先回大楼吧。”
“没事,我看着你转完。带你试过一次,以后你就知道怎么操作了。”她抬了抬下巴,食指虚虚戳上屏幕,“在这输入你们家银行卡的卡号,你应该记得吧?”
“记得的,我背下来了。”她按照记忆按出刘桂芳的银行卡号,在转账金额那栏输入700。这几乎是她这个月所有工资,祝知微给她发了837,她把零头留下来,打算攒着给自己买学习用品,这样就不用劳烦许正康给她发零用钱了,另外一百块作为许思睿那件羽绒服的还款,其余则转回家里作为家用——主要是祝大山的医药费。
前几天陈斌给她打来了电话,说已经帮祝吉祥申请到了国家助学金,这大大减轻了她肩上的负担,否则既要养活家里四口人,又要给祝大山挣医药费,还得给祝吉祥攒学费,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祝婴宁对陈斌千恩万谢,而陈斌照样说了一通“你好好学习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之类的话。聊到最后,许是出于关心,陈斌关切地问了句:“对了,许思睿怎么样,他现在应该早就已经把网瘾戒了吧,回到大城市,是不是好好学习,开始体谅父母了?”
“呃……”
祝婴宁挠了挠脸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网瘾,那当然是没戒掉的,学习,自然也是没有好好学习的,至于体谅父母……不提也罢。
虽然那天出了网吧,他跟着她去了书店,但整个过程,他都表现得懒洋洋的,随便找个书架往那一靠,书也不看,练习册也不挑,要不是她坚持热脸贴冷屁股,自作主张帮他选了几本,他估计会两手空空地来又两手空空地出去。
祝婴宁不明白他是通宵太久累了困了,还是心理上打不起精神。
总之,经过这几天的缜密观察,她发现许思睿确实变了。
变得很淡,很空。
这种“淡”不是说他脾气变好了。没有,这人的脾气还是那个死德性。他的“淡”更多呈现成无所谓和不感兴趣。他好像失去了感到激动和快乐的能力,像个轻飘飘的空心人。
同样是去网吧鬼混,她能感觉出张霖是真心热爱打游戏,就连孙明远这个半吊子,玩上头了也是发自内心乐呵,可许思睿不一样,祝婴宁觉得他玩游戏时,魂并没有真正放在游戏上。也许他以前确实热爱玩游戏,但现在,他坐在网吧里上网,似乎仅仅只是因为……
除了坐在那里面对电脑,他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祝婴宁没有把她观察到的结果告诉陈斌,她本能地不想向其他人展示许思睿的困顿。是出于君子守则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糊里糊涂中,开学日变得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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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祝婴宁觉得她的倒霉早有预兆。
从开学前一天的电话开始,一切就都充满了不详。
电话是刘桂芳打来的,打的是许思睿家的座机。一个月没和家人联系,接起电话时,她心里不可谓不激动,“喂”了一声,尾音甚至有些破音,刚想问对面的刘桂芳有没有收到转账,就听刘桂芳哭着说:“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你居然这么恨我?”
她握着话筒,被自己阿妈突如其来的指控打得措手不及,怔了许久,才问:“发生什么了,是转账出了问题?”
“转账?你居然还好意思提转账?要不是今天来镇上取你汇来的钱,看到那个视频,我都不知道你这样跟记者说我!宁宁,做人要讲良心啊!我看你是去城里一趟,良心被城里人卖了!”
“视频?记者?”她像个故障的复读机,只会呆呆重复刘桂芳的指控,“什么记者?”
“你不是接受了那个记者的采访吗?你别告诉我你连这都要骗人!”
她仔细一回想,想起自己刚来许思睿家那天,确实有在车上接受一个记者采访,于是不确定道:“我刚来这的时候,有个记者跟在许叔叔车……”
“对!就是他!”刘桂芳激动起来,打断她的话,“你现在倒是想起来了?你知不知道我这回来镇上,镇上人都怎么说我?你阿妈做人几十年,还是头一回被人戳脊梁骨嚼舌根,你个丧了良心的!我和你阿爸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什么时候逼你嫁过人了?!我是那种卖女儿求荣的人吗?你个——你个——”她说到最后,像是倒不过气来,抚着胸口喘了片刻,随意骂了几句,便把电话摔了,只剩祝婴宁依然在这头握着话筒神魂出窍。
什么骗人?什么嫁人?什么丧了良心?
为什么她一句都听不懂?
许正康房间里有台笔记本电脑,是几年前的款式了,玩不了游戏,只能浏览网页。许正康曾把密码告诉她,跟她说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用这台电脑查。她先前用过一回,用那电脑查了高一的辅导书,别的就再没用过了。此时此刻,在这种一头抓瞎的情况下,她下意识想到可以求助于电脑,可以上网查查发生了什么事。
许正康不在家,祝婴宁走进主卧,不太熟练地翻开电脑盖,按下开机键,焦虑地啃着指甲等它开机。
两分钟后,屏幕变成Windows默认界面,她点开浏览器,鼠标移动到输入栏时,大脑忽而卡住了。
搜什么关键词好呢?
记者?不行,范围太大了。
要不……干脆搜许叔叔?
她试探着在搜索栏输入许正康的全名,按下enter键。本以为会弹出许多条目,毕竟许正康的生意做得挺大的,可意外的是,网页上只出来了两条信息,一条是许正康的百度百科,一条是标题为“慈善企业家改变了她的一生?揭秘山村女孩凄惨困境”的采访。她点进那条采访,页面跳转到了土豆视频。
几秒的广告后,她看到视频里出现了自己的脸——
她背着那个脏兮兮的蛇皮袋,徘徊在火车出站口。
她伸出手,激动地说“许叔叔您好”。
她坐进车里,局促地将手搭在膝盖上。
“祝婴宁同学,我采访你几个问题好不好啊?”记者的声音隐隐绰绰从视频里传出来。
“好,您尽管采访。”她的声音同样恍如隔着薄雾。
“你能跟我们描述一下你在山里的生活吗?是不是每天都要劈柴挑水,非常辛苦?”
“是,很辛苦。”
“你们那的学校是不是非常老破小,是不是压根没几个老师?”
“是。”
“如果你没有继续读书,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被父母逼着嫁人了?”
“是。”
镜头一切,场景来到了街道上,祝婴宁认出这是许思睿家楼下的街道,杨子昊对着镜头说:“刚刚那个采访大家也看到了,像祝婴宁这种被父母逼着早早嫁人的女孩,在山村里并非个例,她们不仅没有书读,甚至小小年纪便要面临生育之苦,当城市里的女孩畅游于书海,她们却要考虑如何伺候公婆,这是何等不幸?据祝婴宁本人透露,她的父母甚至曾商量着要把她嫁给同村一个瘸腿老男人。幸好,在这危急关头,有许正康这样正直的企业家出面,愿意给这些山村女孩提供求学的机会,是许正康这样正直廉洁的企业家,改变了这些可怜人的一生……”
镜头晃到许正康脸上,许正康露出一个谦逊的笑:“这是我身为企业家应当承担的社会职责……”
后面的内容,祝婴宁便没有再看了,她叉掉网页,关闭电脑,呆滞地看着电脑关机时屏幕上旋转的圆标。
断章取义的剪辑,似是而非的造谣,夸大其词的描述,构成了一个看似无伤大雅的谎言。可她望着虚空,却只感到空
落和迷茫。原来山里女孩真实经历过的困境,可以像这样被随意拼凑剪辑,当成他人扶摇而上的云梯。她其实并不介意许正康拿她本人进行炒作,恶意贬低她也好,刻意羞辱她也罢,他于她有恩,被当成炒作工具无非也是一种报恩的方式。可他剪贴到她身上用以炒作的经历,是她珍视的朋友和她试图拯救而不得的那些同学们曾经血淋淋应对过的现实。
世界的残酷朝她揭开一角,她窥见了何为谎言,何为真相——
真相的尸体砌成谎言,谎言的镜子映照真相。
而在她心里,由于许思睿的存在而被她提前加上了十层滤镜的许正康,忽然从滤镜里剥离出来,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符号,朦朦胧胧,模模糊糊。
第63章 格格不入
第二个预兆发生在开学当日。
早晨刚醒来,祝婴宁的右眼皮就狂跳不止。作为一个信奉马克思唯物主义的二十一世纪新青年,她没有在意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迷信说法,揉了揉眼睛就跟随许思睿出门了。
许正康没时间送他们,他们需要自己坐地铁上学。
早上六点半,地铁站的人不多,空座位很多,上面坐着的基本都是学生。许思睿正在用iPod听歌,耳朵里塞着耳机,祝婴宁不好去打扰他,只好抠着书包带子,坐在座位上盯着路线图神游天外。
到达了目的地,许思睿径直刷开出站闸,走向B出口。耳机里正放着Adele的成名曲《RollingintheDeep》,他跟随副歌的音乐节奏走得飞快,走出七八百米才意识到哪里不对,猛一回头,身后是空的。
……
完了,该不会把人落在地铁上了吧?
他模模糊糊记起祝婴宁出门前仿佛跟他提过这是她第一次坐地铁。许思睿一个头两个大地往回走,祈祷她只是在出站口附近迷路了,而不是还留在列车上。
正担忧着,旁边的绿化树上骤然从天而降一个黑影,他吓得脚一滑,险些原地摔倒,站定了,眯眼一看,是祝婴宁提着一只小猫的后颈站在树下,由于清早下过小雨,绿化树下的泥土还是湿的,她往下跳时,鞋子连同一小截脚踝就这么水灵灵地扎进了泥土里,犹如一杆标枪被人笔直地投进扇形落地区。
“……”
许思睿深吸一口气,目光在她手里那只喵喵叫的小猫上逡巡一圈,不用猜就知道她刚刚之所以消失一定是因为爬树去救猫了。他缓缓将那口气叹出来,伸手给她,把她从绿化带下的泥地里拔了出来。
白鞋已然变成了黑鞋,她在绿化带边缘蹭了蹭脚底的泥,尽量蹭掉了一些。
接着继续前行去学校。
高一随机分班,他们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连楼层都不一样,许思睿比她高一楼。他戴着耳机继续朝上爬,祝婴宁在转角处同他分道扬镳。
想到要独自面对一班全新的同学,她难得有些紧张,在教室后门徘徊几秒,才壮起胆子,抬头挺胸地走了进去。
教室里已经到了一半的同学,大家三两成堆,正兴致勃勃地分享着暑假做了什么事,她走进来时,大家纷纷朝她投来视线,发现并不认识她以后,又相继收回目光,继续和身边的人聊天了。
她按照讲台上的座位表找到自己的座位,同桌是个长发女孩,脸上化着淡妆,发尾烫成羊毛卷,身上散发出甜滋滋的果香,正转向身后,和后桌的男生聊得热火朝天。
祝婴宁放下书包,想打招呼,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生硬且傻气的——
“你好!”
女生被她吓了一跳,用余光撇了她一眼,冷淡又疏离地点了点头,刚想继续和后桌男生聊天,嘴还没张开,就听她说:“我叫祝婴宁,我们以后就是同桌了,很高兴认识你,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呃……
这是在干嘛?自我介绍?
邵彦君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生硬的问好方式,尬在原地,尬了很久,才缓慢道:“邵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