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雨情怎么样呢?”
“今年还好。我也刚被调任来不久,听说比起往年,今年的雨虽然下个没完,但都是中小雨,只要上游能撑住,今年估计没问题。”
一路上,她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车辆驶入山区,开没多久,司机逐渐减了车速,对卓玉泉说:“书记,前面有辆车挡着道。”
“停车。”卓玉泉抬了抬手,示意司机把车停靠到路边。
连绵雨幕使得能见度降低,隐隐约约只能看见前方七八米处有辆小汽车停在路中间。这条路虽是双行道,道路中间却没有拉围栏,车往中间一停,不管是往哪个方向去的车辆都会被挡住。
司机找出把伞,撑卓玉泉下车,祝婴宁想了想,摸出自己的雨伞跟了上去,车上其余干部也陆陆续续下了车。
走近一打听,原来车主是一对小夫妻,非本县人口,男方的母亲近日二婚嫁给了本县一个男人,夫妻俩请了假过来吃酒席,开车到中途,车轮却爆胎了。
“你们车上没备胎?”卓玉泉问。
小夫妻纷纷摇头。
“那你们现在这样挡在路中间也不行啊!很危险的知道不?不仅妨
碍交通,你们这样也是置自己于险境。”卓玉泉数落了他们一番,又指挥司机过来,“小张,过来帮个忙,把他们的车先推到一旁。”
夫妻里的丈夫急忙跑到自己车后,做好推车的准备,司机小张以及同行干部里的男同志也齐齐上阵帮忙。
人多力量大,车迅速被推到旁边,道路很快又空出来。
卓玉泉招呼其他人上车,又交代那对小夫妻:“你们把双闪灯打开,啊。双闪灯都没打开,简直是胡闹!知道自己保险公司电话不?”她在雨幕里大声说,“打个电话给保险公司!一般都有免费的道路救援服务。”
小夫妻虽然不知道卓玉泉是谁,却被她麻利的气场镇得不敢多言语,两个人肩并肩挤在一起,状若鹌鹑般点了点头。
其余干部见事情解决了,纷纷上了车,祝婴宁走在最后一个,看到那对夫妻在雨幕中不甚熟练地走到挡风玻璃前查看交强险标志、又不甚熟练地凑在一起讨论的模样,以及被雨水遮挡得朦朦胧胧的双闪灯灯光,有些担心,对卓玉泉说:“卓书记,我们车里有三角警示牌吗?如果有的话,可以拿一个给他们吗?不然能见度低,仅靠闪光灯怪危险的。”
卓玉泉扫了眼他们的双闪灯,觉得有道理,于是对司机小张说:“车里是不是还有一个警示牌?你去找一下。”
“嗳!”
小张利索地翻出了警示牌,祝婴宁接过来,举着雨伞小跑来到那对夫妻身边,让他们把警戒牌放到车后两百米处。
“哦哦……谢谢啊。”夫妻俩手忙脚乱地道了谢。
“不客气。”
祝婴宁说完就打算转身上车,谁知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夫妻里的女方叫住了:“那个……这位小姐,请你等等。”
**
周天澜推着行李箱从机场里施施然走出来,许思睿已经快被太阳烤干了。
上海艳阳高照,即使坐在车里吹着空调,透过挡风玻璃晒在脸上的阳光依然是毒辣的,接到人以后他一踩油门,火速往公司的方向开,边开还没忘记埋怨:“你买个什么时候的机票不好,非买个大中午的?”
“这话就说得不对了睿睿,大中午怎么了?”周天澜推起脸上的墨镜,慢悠悠道,“现在的年轻人普遍缺少维D,多晒太阳对你没坏处。”
许思睿淡淡地瞥了眼她身上装备齐全的防晒衫、遮阳帽和墨镜。
“咳咳。”周天澜狡辩道,“我跟你们年轻人不一样,我已经老了,再晒就晒出老年斑和青光眼了。”
“……”
载着这位麻烦程度与周天晴不相上下的活宝来到公司附近,许思睿把车停好,指了指附近的商场:“随便找家店吃中午饭吧。”
周天澜仰头看着商场一二楼琳琅满目的连锁店招牌:“你不应该带妈妈去外滩找家人均五千的旋转餐厅吃饭吗?”
“?”
许思睿问,“是什么让你有了这种误解?”
周天澜幽幽叹了一口气:“难道婴宁过来,你也带她吃人均几百的连锁餐厅?”
“……”
醉翁之意不在酒,许思睿总算知道周天澜为什么闲着没事干突然杀过来了。
事情还得从很久前说起,自从2019年春节,他带周天澜去了趟祝婴宁的家乡后,她就仿佛悟出了什么,平时从不催他谈恋爱的人隔三岔五就要逮着他问一句:“宝贝,你最近还没有情况?”
得到否定的答案,就会一脸忧心忡忡。
许思睿碰巧听到过她和周天晴打电话,言辞里皆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哀叹:“睿睿明明没有什么地方比别人差,论脸,他继承了我,天王老子来了都说不出他丑,论个子,一米八几,不算矮吧?论智商也考上了全国前十的985,论赚钱能力也OK,甚至论认识的时间,也比其他男的长,你说婴宁为什么就看不上他呢?我估摸着还是这小子有问题,他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而他小姨也在电话那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拱火:“嗯……很有可能!”
周天澜不是那种会对看中的女孩子说“我希望你能来给阿姨当儿媳”的人,她觉得这样对人家姑娘来说很冒犯,有种以长辈身份压着对方、亲情绑架对方的感觉。为了避免冒犯到祝婴宁,周天澜思来想去,决定去冒犯许思睿。于是他不仅要忙工作的事,时不时还要应付一下他妈妈突如其来的各种冒犯,比如现如今——
“你就用这种餐厅招待她?难怪这么久过去了,你们的关系还是毫无进展。”周天澜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
她越这样,许思睿越急着在祝婴宁周六过来前把他妈妈这尊大佛送走,免得她一时兴起要给他当什么情感参谋,好心办坏事将人吓跑了。
不过赶人的工作再急也得留到吃完饭后。许思睿领着这位在他身后滔滔不绝传授追女孩圣经的女士就近进了一家素菜馆——周天澜最近在追求绿色饮食,唯一吃的荤菜是鸡蛋和牛奶,其他都换成素菜了。
点完菜,在菜肴上来前还有十几分钟的空隙,周天澜又讲了会儿追女孩圣经,见许思睿完全没有在听,她自己也讲得口干舌燥,索性抿了口茶水,饶过自己也饶过他人,默念几句儿孙自有儿孙福,低头玩起手机。
手机时不时给她推送一些消息。周天澜不玩微.博、不玩小.红.书、不玩抖.音……几乎不玩一切年轻人的玩意,可以说是她唯一的获取信息的渠道。
她点开最新的那条白底红字的推送浏览起来。
**
哐啷一声。
放在她右手边的水杯被她慌乱之中撞翻了,茶水瞬间洒了一桌,沿着桌沿滴滴答答流淌下来,将大红色的地毯濡成了血液般的深红。
许思睿原本正在手机上帮开发解决一个bug,听到动静,抬起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周天澜惨白如墙灰的脸。
他们家祖传的肤色白,但即使是跟许正康离婚那天,她也没有露出过这般骇人的脸色。
他心一紧,迅速放下手机,倾身去搀她的胳膊:“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周天澜摇了摇头,颤抖着双手将手机屏幕翻转过来朝向他。
上面是她刚刚点开查看正文的推送。
上海的天艳阳高照,而一千多公里外的中西部,阴雨连绵,狂风大作。
第227章 狗
手机怼得太近,许思睿的视线虚焦了一下才瞧见上面的字。
首先是标题,无数感叹号如同一条条僵直的虫尸,拱出“山体滑坡”四个大字。
他眯眼仔细辨认,看清正文内容是Y省某特困县因多日阴雨出现了山体滑坡事故,埋住了一辆过路车,车上人员现今生死未卜,救援工作正在紧急开展中。
虽然有些慨叹,但许思睿并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到会对世界上所有天灾人祸都产生悲悯之心的人。他唯一一次对自然灾害产生极大的感触是2008年汶川地震,这场地震影响之深远,造成的损失之惨重,让当时不算大的他连续好几天都心悸得睡不着觉,还自发从零花钱里拿了五百块钱捐赠给灾区。
但除此之外,世界上每天都有零星灾祸上演,他的心力并没有强大到能对任何个体的死亡都报以深切共鸣。
许思睿有点搞不懂周天澜为什么对这个新闻反应这么大,她虽然比较感性,但平时遇到这种情况至多也就说一句“好可怜,希望人平安”,不过毕竟是自己妈妈,他还是出言安慰道:“我看新闻发得很早,抢救及时的话大概率没事的。”
周天澜没跟他提及祝婴宁今天在Y省特困县出差的事,想要解释,心脏又跳得极快极不稳定,嘴唇发麻,连句有头有尾的话都抖不出来。
她干脆退出微信,从通讯录里快速划拉出祝婴宁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
无论如何,求证最要紧。
但电话打过去,她没有听到熟悉的嗓音,响起来的女声冰冷机械:“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Sorry……”
她不死心地挂断电话再打。
“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cannotbeconnectedforthemoment……”
反反复复打了得有七次,每一次都是相同的结果。
她抬头看向许思睿,目光呆滞。
沉滞的对视里,许思睿就是再状况外,也隐隐约约猜出了什么,觉得特别可笑,心想怎么可能,什么狗血八点档肥皂剧走向,指尖却已凉透,握在手里的手机仿佛有千斤重,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如何将它举起,如何在通讯录中寻出她的号码了。
拨打,挂断。
挂断,拨打。
重复了无数次,得到的始终是机械女声毫无起伏与情绪的回答。
周天澜看着他,眼泪争先涌了出来,哽咽道:“可能山里信号不好……”
没等她说完,许思睿便掐断最后一通电话起身冲了出去。
**
尽管心急如焚,但许思睿并没有瞬移术,从餐厅到机场需要时间,等待航班到达需要时间,坐飞机前往目的地需要时间,下了飞机赶到事故发生地也见了鬼的需要时间。
他倒是巴不得自己能开直升机飞过去,或者拥有从某地瞬移到另一个地方的魔法,可事实就是他不得不像任何普通人遭遇此事一样,被动忍受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
直到这种时候他才深深领悟到人的本质是自私。当他以为这场
事故与自己毫无关联时,他可以淡然无谓地挥洒他高高在上的安慰,如同园丁晨起浇水。只有发现自己在意的人可能置身其中,这种隔了层玻璃般的毫无实感的担忧才会化身巨石沉甸甸压在他心上。
刀子不砍到人身上,人是不知道疼的。
几个小时过去,时间已然来到傍晚。
雨短暂地停了,但路面仍然覆盖着积水。
坐在前往事故发生地的出租车上,司机在他的催促下把车开得像要起飞,车轮碾过柏油马路上薄薄的积水,发出风吹树叶般的沙沙声响。然而中途还是不幸遇到了几个红灯,司机不得不缓下车速,排在车流队伍后等待。
“小哥,你要去那个地方中午刚发生了山体滑坡,危险得很,说真的,下雨天还是得少去山区。”人一闲下来话就多,司机半是劝他,半是好奇,滔滔不绝道,“你是有亲戚住在那?不过我听说县城里的居民都没事,主要是过路的车被埋了,听说连整段山道都被冲垮了,现在也不知道抢救到哪个地步,我估计这情况是够呛哟。我们这里洪涝不少,山体滑坡倒是少见,唉!真造孽。”
许思睿没有力气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可能就在被埋的车里。
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都有一种十分割裂的感受,有时觉得祝婴宁一定不可能在车里,且无端坚信自己的预感,有时又仿佛已经亲眼目睹山体滑坡时,滚滚碎石与泥土将她所坐的车吞没那一瞬间地动山摇、尘土飞扬的景象。
手机在裤兜里震个没完,是他家里人打来的电话,还有一些他和祝婴宁的共友,他只粗略瞥了一眼,完全没有管。
鲜艳闪光的数字一跳一跳地减少,如同生命的倒计时。那些红映照在他的视网膜上,将视野染成了一片晃动的赤红色。
司机还在说话,几分怜悯,几分震撼,但更多的还是几个小时前许思睿那种作壁上观且不痛不痒的慨叹:“也还好那个时间段山里来往的车少,只有那么一辆,要是换成其他时间段,伤亡说不定更惨重。”
他累到连对司机这番话感到生气都做不到,真奇怪,他明明没做什么耗费体力的事,却觉得整个身体由内而外——连筋骨都是疲软的,肌肉酸胀,呼吸困难,每次吸气都需要用上很大的力气,才能勉强将稀薄的氧气吸入胸腔。
手指也麻麻的,又僵又硬,从指尖到心脏仿佛有根紧绷的线牵着,随着每次手指蜷缩曲动,心脏就或急或慢地跳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