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红灯,车辆驶入山口,司机又往里开了几百米就将车停下了:“前面那封路了,车开不进去,就到这吧,扫码还是……”
话还没说完,身上就被人扔了一个物件。司机低头一看,是一块新疆籽料的和田玉无事牌挂坠,通体莹白油润,显是当护身符用的,挂链断成两截,刚从身上扯下来。他愣了愣,忙道:“哎哟小哥,这是做什么?!你扫码给我钱就行了啊,就几十块的车程费,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收,我的二维码在……”
手忙脚乱从副驾驶前的柜子里翻出二维码牌子,正要递去后座,抬头看,许思睿却已经下车走到前头去了。
“嗳!小哥!帅哥——”
他将上身探出车窗,大声朝前面喊,声音很快因距离而减弱,被随之而来的晚风一并吞没。
前面的路段拉上了黄色警戒线,消防与武警三五成群分布在废墟两旁,大型挖掘机和铲车嗡鸣着作业。更远的地方是新闻媒体驾着器械正在进行现场直播。
天完全黑了,消防车上的氙气灯全都打了上来,将整个事故现场照得亮如白昼。
许思睿只在电视上看过类似灾难场景,近距离看着,才发现人在山体面前究竟有多么渺小。
这条山路左侧是不算高也不算陡峭的悬崖,直通悬崖下的河流,右侧是山。右侧山体的滑坡目测长达一百多米,将整条山道都淹得严严实实,连路旁的护栏以及路面都冲掉了,护栏像条烂抹布般松松垮垮地垂在悬崖上。成堆的淤泥、树枝与石块窒着山道,部分沉入河底,视线再往下,河流正中央还压着两三块巨石,将湍急的水流横空劈成了几半。
现场满是喧嚣之声,有拿着喇叭与对讲机的人在高声指挥作业。
许思睿听到有围观的媒体喊:“看到车轮了!看到车轮了!”
他迷茫地顺着众人视线看去,看到乱七八糟的土木之下,一辆结构已经变形的车车轮朝上,被挖掘机清空了表面的大部分覆土。不仅铝合金车门被冲击得歪歪扭扭,连钢制车身框架也被砸瘪了。
负责勘探的人持着强光手电筒仔细勘探了车身内部结构,招手呼唤同伴过来协助。
场面忙中有序,有人快速将起重气垫塞入结构尚算比较完整的后座车架下,通过气泵往里充气。逐渐充盈的气垫撑起了变形的车顶,创造出一个较为稳定的空间。但车辆上方以及周边仍有不少大型挖掘机清理不到的土石和枝杈,其余救援人员纷纷拿着铁锹、锄头等物上前清理这些小的、零碎的土石。还有人手持光学生命探测仪仔细检索着车身内可能存在的活物。
就在救援人员各司其职忙碌之时,一双什么防护措施都没做、连手套都没戴的手伸了过来,帮他们拨开车身上的碎石和土块。
救援人员惊讶地看过去,急声呵斥:“干什么干什么!无关人员走开!这里很危险看不出来吗?!一边去!”
那人不为所动,他还想再赶,就看到了对方布满泪水的俊美的脸。
“求你让我帮忙,里面是我……”
许思睿哽咽到没能把句子说完,说了一半就继续用双手疯狂扒拉土块。
一开始还不太熟练,动作笨拙,反复几次后才变得越来越快,白皙的手指很快沾满粘稠湿润的污泥,手抓着土石连同树木的枝杈毫无章法地朝外扔去,连树枝尖端在手背上划出了几道红痕都毫无知觉。
救援人员微感动容,但还是严肃地喝止了他的行为:“我知道你着急,但你这样做完全是在帮倒忙!我们是专业的,你去边上等,一救出来我们就第一时间通知你!”
许思睿充耳不闻,依然拗地扒拉着土层。与他对话的那个救援人员不得不出手制止了他的行为,正想把他往外带,就听到自己的同伴高声喊着:“出
来了出来了!还活着!”
那一瞬间,许思睿感觉浑身凝固的血液重新在他体内翻涌流淌,如同解冻的冰山,化为雪水哗哗地冲刷着他的血管壁。两耳嗡鸣,双眼发晕,闭塞的五感再度打开,应接不暇地接纳外界讯息。他身体晃了一下,勉强扶住周围人站稳,还没得及说点什么,手里就被塞了团热乎乎的东西。
救援人员对他说:“好了好了,看到了吧?还活着!快带着它往安全的地方去吧。”
许思睿定了定神,低头一看,看到自己怀里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黑毛小土狗。
许思睿:“?”
他懵了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脱口而出:“你给我只狗干什么?”
-----------------------
作者有话说:十点还有一章。
第228章 来福
“你不是它的主人吗?”救援人员奇道,“那你刚才那么担心过来帮忙?”
他崩溃地大吼:“什么狗屁东西?!我过来帮忙肯定是为了车里的人啊!!你们先救狗干什么?!救人啊——!”
救援人员也被他吼懵了:“救什么人,车里根本就没……”
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清脆的女声自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虑:“……许思睿?
他如遭雷劈,抱着怀里仍在发颤的小狗猛一回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祝婴宁的身影。
她穿戴整齐,面色红润,左右手各自拎着满满一大袋盒饭,面不改色气不喘,看起来比他这个风尘仆仆赶来的人壮实且健康多了。
隔着大约七八米的距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她才费力地举起右手,指了指他,迟疑道:“你……你怎么在这?你在这里做什么?”
**
事情还要从几个小时前说起。
“……这位小姐,请你等等。”夫妻里的女方出声叫住了祝婴宁。
她回过头,扬起一边眉梢询问:“怎么了?还有事吗?”
两夫妻对视一眼,女方尴尬地开口道:“是这样的……我们还是不知道在哪找保险公司电话。”
身为没车人士,祝婴宁自然也不太懂这方面的知识,虽然她开的那辆公家的车也有保险单一类的事宜,但那些都是王胜举负责,她只负责抛开脑子开车。科一科四也许有学到相关内容,但她的脑容量早已将这些知识通通清空用来装工作上的事务了,闻言挠了挠脑袋:“可是……这车不是你们自己买的吗?”
男方尴尬笑笑:“我和我老婆结婚不久,这车是我爸给的新婚礼物,我也不是很懂。”
那边卓玉泉已经在催她上车了,祝婴宁看看这对糊里糊涂的小夫妻,又看了看卓玉泉,两相一权衡,还是对卓玉泉道:“卓书记,你们先过去吧,我帮他们把爆胎的事儿解决,过后再坐他们的车去县里。”
卓玉泉有些惊讶她竟然选择留下来帮这对萍水相逢的过路人,又开口劝了几句,直到察觉祝婴宁像是真心想留下来帮忙,才松口道:“行……那我们先过去了,不能在路上耽误太久。我在微信上给你发个定位,你处理好就过来吧。”
目送卓玉泉离开,祝婴宁才转身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小夫妻,略一思索,道:“这样,先打122吧。”
122是交通事故报警电话,横竖不会出错。
女方哦了一声,连忙掏出手机拨打电话。趁这个间隙,祝婴宁又交代男方:“保险单这种东西应该有电子版,你上网查查怎么找电子版保单。”
男方这才掏出手机开始行动。
祝婴宁自己也找出手机搜索了一下电子保险单应当怎么查看,就是这个时候,她随口问了句:“你们的车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爆胎呢?”
提起这个,男方的话立刻多了起来:“我也烦得很,我们就正常开在路上,谁知道路上怎么突然多出那么多小石子,有个特别尖的把我们车胎扎爆了。”
“小石子?”她愣了愣,立刻低头去看地面。
方才雨水模糊了视野,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他们的车上,没注意路面,现在定睛一看,才发现道路上确实零星分布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碎石,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大的有拳头大,越是靠近右侧的山,那些碎石越多。
“真的晦气死了,我们这车才到手没几天就碰到这种事,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上天在预示着什么……”
男方还在抱怨,忽见祝婴宁脸色剧变,对他们吼了句:“快跑!”
小夫妻两个人都愣了神,异口同声:“跑什么?”
祝婴宁没有马上解释,而是立刻拨了个电话给卓玉泉,对她说附近这片山很可能有山体塌方的危险,让他们远离这块区域,顺便通知有关部门过来封锁路段,免得其他车辆往这里开。
她语速极快,不仅电话那边的卓玉泉闻言心惊肉跳,不明状况的小夫妻也被她严肃的脸色和语气感染得慌乱起来,左顾右盼,上看下看,缩在一起惊恐地问:“什么什么?什么山体塌方?这片山不是好好的吗?”
祝婴宁挂了电话,没时间跟他们两个详细科普,果断地扔开雨伞,一左一右拽住这对夫妻,拉着他们往山道入口处跑去。
没塌当然是最好的,她也希望一切只是虚惊一场,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会塌,他们就绝对不能留在这里。
她本来力气就大,危急情况下更是大得惊人,夫妻两人连拉带拽,被她的力道和速度裹挟着,不得不随着奔跑起来,三个人六条腿抡得像要冒烟。
跑出了将近一百米,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沉闷的、仿佛从山体深处轰隆隆震出的巨响,接着地面也晃起来,夫妻中的妻子边踉跄跑着边回头看了一眼,亲眼见到一块直径约有两米大的巨石从山顶滚落下来,沿着山坡一路加速下滑,直直冲向他们停靠在路沿的那辆车。
人类的车在巨石面前就像玩具车,轰的一下,巨石碾过,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车头砸扁了。
“不——!!”女方想起什么,尖叫嘶喊起来,绝望地对男方说,“我们把来福忘了!来福还在里面!来福还在后座!”
男方咬了咬牙:“别
管了!救不了了!跑!”
祝婴宁不知道来福是谁,是人还是宠物,但很显然,山体滑坡的速度已经不容他们折返回去救人了,就算她对自己的跑步速度有信心,这种时候回去也只是白白去陪葬,谁都救不出来。
三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尽全力又往前跑了□□秒,身后一波一波震来越发响亮的山体的哀鸣,接着泥土飞溅,尘雾飞扬,山坡轰隆滑落,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沿途的树木,卷着苍翠绿树的枝干稀里哗啦往下冲,无数黑褐色的尘土硝烟般炸起,整条山道如蛇身般扭动震颤起来,夫妻两人接连被震摔了,祝婴宁使劲儿将他们拽起来,拖着他们继续跌跌撞撞地朝前跑。
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又跑出多远,等背后世界末日般的巨响渐渐弱下来,归于沉寂,她才敢松手,又顺着惯性往前走了几步,手脚发软地跌坐在地上,两只手和两条腿因为过度用力颤得压根停不下来,整个人如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她缓了足有三分钟才重新积蓄起力气站起来,落后她几步的那对夫妻就更不用说了,两个人面无人色,一个惨绿,一个惨白。又过了几分钟,妻子捂着脸大哭起来,丈夫则面朝路面开始呕吐。
不幸中的万幸是大家都没有受伤。
祝婴宁用力掐了掐自己仍在轻微发颤的右手,低头想要找出手机联络卓玉泉他们,看看他们是否平安,浑身上下细细找了一遍,才想起自己刚才为了能腾出手拉那对夫妻,不仅把雨伞扔了,好像顺手把手机也给扔了……
无奈之下只能先借了小夫妻里妻子的手机。
好在卓玉泉他们那边也平安。卓玉泉的声音都在剧烈发抖:“我们刚刚都听到了声音,还以为你们一定死定了。”
“我们都没事,你放心。”
挂断电话,刚才打的122电话起了作用,交警先赶到了现场。他们了解了现场情况,又迅速拨打电话联系其他救援人员,祝婴宁安置好那对夫妻,对交警说自己也是公职人员,可以参与救援活动。
**
解释完了原委,祝婴宁递给许思睿一杯温水,又指了指他们现在所处的大帐篷:“这个帐篷是临时搭建的安全区,待在这里很安全,外边在挖掘土块,我们不是专业的,不要去凑热闹比较好。”
她又指了指塑料袋,“我本来说要帮忙的,他们也只是让我帮忙采购午饭和晚饭,做做后勤工作。卓书记在外面指挥联系各种部门。”
那对不幸被砸烂了新婚车的夫妻也待在帐篷里,妻子不久前刚从许思睿手中接过了她的小土狗来福,抱在怀里边哄边落泪:“我真吓死了,我还以为来福死定了,呜呜……”
他们来的路上,怕来福吵闹,影响到他们开车,把它关在了铁笼里,铁笼又绑在后座上。万幸笼子质量不错——也可能是车身的钢结构承受了大部分撞击,总之,铁笼只被稍微砸歪了一些,来福除了应激,没有受其他伤。
丈夫抚着妻子的后背:“既然来福没事,我们去外头看看挖掘机挖出来的车吧,唉,也不知道这车得报废成啥样。”
“就当车替我们当灾了。”
夫妻俩边说边往外走,帐篷里很快便只剩下祝婴宁和许思睿两个人。
她头疼地瞄了眼坐在凳子上的许思睿,又头疼地用食指挠了挠脸颊。
不怪她这么为难,实在是许思睿看起来并没有比应激的来福好多少,他怔怔端着她几分钟前递给他的那杯温水,既不喝,也不放下来,目光呆呆地落在半空中,既不看她,也不看别的什么东西,像是已经神魂出窍,只有脸上源源流淌的泪水昭示着他是活物一只。
祝婴宁看来看去,从帐篷角落里找出包纸巾,想了想,抽出一张,捏着纸巾一角,小心翼翼替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许思睿总算稍微转动眼珠瞥了她一眼。
她赶紧趁热打铁,边给他擦眼泪,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凌乱的额发,在脑海里费劲搜刮安慰的言辞,轻声哄道:“好啦好啦……不要哭了,你该不会以为我在车里吧?”
又笑了笑,说,“我明明没告诉你我在这边出差啊?哦——我知道了,是周阿姨跟你说的?她是不是看到了新闻然后告诉了你?可我下午四点多已经借了别人的手机打电话给她报平安了呀,她没有及时告诉你吗?”
许思睿还是没说话,泪水擦干以后又重新覆上来,将纸巾濡得湿透,眼尾和鼻尖都是红的,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雨打芭蕉。
她团起湿透的纸巾,又抽了张干燥的纸巾,随意在他脸上捂了捂,见他还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干脆收起纸巾,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微微俯身直视他的眼睛。
她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可惜开玩笑的技术不甚高明,想了半天,也只绷着脸颊认真严肃地憋出一句:“……你知道吗,其实我是山神的小助手,偷偷下凡历劫来着。”
顿了顿,又生硬地憋出后半句,“山神是不可能在山里出事的,对吧?”
说完,空气中浮动着浓浓的沉默。祝婴宁自己都要被自己尬住了,又觉得有点好笑,保持撑着膝盖的动作和许思睿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