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睿说:“我不瞒着你,你肯定又要觉得我没在为自己考虑。”
她被他说得没了声,话噎在喉咙里断成两截,因为她心里确实就是这样想的。
屋顶上没有什么遮挡,月光肆无忌惮铺洒下来,将水泥砌成的地面照得波光粼粼。
有风拂过,扬起她的刘海,将夏季白天的燥热吹得七零八落,只剩清凉的静谧。
许思睿的声音自电话那头悠悠传过来:“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祝婴宁,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嗯?”她没有说话,默许了他的提问。
他问:“你在为那些民众付出的时候,会顾影自怜,觉得这是一种牺牲吗?”
这回她说话了,声音不算重,但斩钉截铁:“不会。”
用牺牲来形容一份工作,很容易将自己放到受害者的地位,一旦受到委屈,就会感觉被辜负、被伤害。比起“牺牲”,她更愿意用“追求”这种体现主动的词汇来描述自己的所作所为。
许思睿便笑了:“我也是。”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想追问清楚,就听他淡淡道:“为你付出对我来说也不算牺牲。”
祝婴宁怔了怔,脸颊微烫,声音像被黏住似的:“……这不一样。”
“一样的
。”他坚定道,“一样的,祝婴宁。只不过我没有你那么高尚的境界,你爱着很多人,而我只爱你。除此之外,我们的付出没有任何区别。”
“你……”
她的脸轰的一下,从浅红沸腾成热辣嫣红。
夹杂在平凡叙述中的表白远比隆重的仪式还要来得有杀伤力,因为仪式会让人做足了心理预期,知道仪式预示着某种真情告白的到来,但日常对话中,人是不设防的,他突如其来的一句“爱你”让她猝不及防到差点握不住手机。
许思睿还在说。
他说,我那天就想回答你,异地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曾经也以为我这种性格肯定受不了异地,但后来我才知道没什么比大学那段时间眼睁睁看着你跟别人谈恋爱还要让我痛苦了。
他说,我出资赞助那个比赛,你不用觉得欠了我什么,我相信没有我,你也能自己摸索到出路,你能自己拉赞助,能找到投资,只不过需要多耗费一点时间。可是祝婴宁,人生太短了,就这么短短几十年,你的时间经不起一点浪费。我希望你能利用我节省你的时间,提高效率做尽量多的事,最大限度实现你的抱负。资源用在正道上一点都不可耻,我的钱和人脉都是你的资源。
他说,我知道比起口头说说,你更想看到一些能解决实质问题的行动,所以我用行动来回答你——虽然没办法搬来你身边工作,但世界上99%的问题都能用钱解决,周末来回的机票我出得起,在这里租房子的钱当然也出得起。就算你打算在这工作三五年甚至更久,我也能每个周末都过来。等以后你想离开了,我的积蓄也够你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买房。
他说了这么多,祝婴宁觉得自己应该表达一下激动的心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注意力跑偏到了那个百分数上:“那剩下的1%呢?”
钱解决不了的那些问题又该怎么办?
他笑笑:“剩下的1%就用爱解决吧。”
很长一段时间,许思睿都不再相信那些甜到腻人的爱情童话。也是在对爱情童话深深失望以后,他才发现自己以前原来将其奉为世间真理。
从相信到不相信只需要一个家道中落的瞬间,一个被戳破的婚姻谎言,一段狼狈收场的关系。
而从不相信到重新相信,他走了太多年。
**
大半夜接到祝婴宁的电话对吴波来说是一件新奇的事。不怪她吃惊,实在是她和祝婴宁联系的频率少之又少,不仅少,还很稳定,就像女人的月经,一月一次,准时造访,彼此询问一下近况,得知对方安然无恙后便投入各自的生活,规律得令人发指。
不过她是熬夜专业户,凌晨一点睡觉都得夸自己一句“今天真早睡”那种,这个十二点多打来的电话不仅完全影响不到什么,反而勾起了她的八卦之心。
把正在追的剧暂停,手指划开绿色接通键,吴波饶有兴致地“喂”了一声,先发制人道:“这么稀奇?你失眠了?”
祝婴宁在那边唉声叹气:“如果是失眠还好了……我刚刚做了一件很冲动的事。”
“哦?”冲动到需要找她倾诉,看来真的很冲动了,吴波兴奋得坐直了,使劲掐了掐怀里的抱枕,“你做了什么?”
“我决定周末去趟上海。”
“?”
不是,这个决定到底冲动在哪了?
吴波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想起许思睿好像在上海,这才恍然大悟:“难道你是打算……”
“……嗯。”她在那头说,“我有些话想当面对他说。”
虽然祝婴宁说得很委婉,但需要当面才能说清楚的话不外乎就那几种,不是恋爱就是分手,不是谁死了谁病了就是谁生了,吴波又常年浸淫于网络言情小说,瞬间便领悟过来:“哦~~~”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你们居然还没在一起啊?你天天对着他那张脸居然能忍到现在?不过考虑到祝婴宁是个小顽固,且思想有时候很开明,有时候又古板得出人意料,她还是将这话硬生生憋回去了。
小顽固却像是还有些犹豫:“我在想我会不会决定得太草率了,我感觉自己像是头脑一热就……”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下去,吴波主动接过话茬,笑道:“难得你有什么需要找我开导,不过我真得说句公道话,你可别再冷静下去了,再冷静下去就跟那种九十多岁已经看破红尘的老太太差不多了。说真的,爱情不就是要头脑一热吗?头脑冷静清醒的还算什么爱情,友情都还有奋不顾身的瞬间呢,爱情凭什么不能冲动?而且这算什么草率,你跟许思睿都认识多少年了,又不是大街上随便扯了个没认识几天的男的就说要跟他结婚。你再冷静下去,天大的火花来了都得被你亲自熄了。”
不得不说,朋友的怂恿有时候是威力无穷的,祝婴宁自认不是一个容易受到他人怂恿的人,且自认不是一个不理智的人,但许是深夜放大了人感性的一面,挂断吴波的电话以后,她蹲在家门口沉思,居然觉得吴波的话很有道理。
一直清醒理智究竟算什么爱情?
她理智地活了这么久,凭什么不能冲动一下?
在一股莫名的激情的驱使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手机日历看了眼日程表。现在是周二,离周六还有周三、周四、周五——三天的时间。
她退出日历,在购票软件上火速下单了前往上海的高铁票。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又火速把车票截图发给了许思睿。
她刚刚挂断他的电话挂得匆忙,因为郝月出在楼下喊她:“队长——队长你在吗?我们家里进了一只马蜂!!”
接着是一道石破天惊的尖叫,听着像是齐修发出来的。她不得已只能对许思睿说了句:“我这里突然有点事,晚点再回复你。”然后啪的一下就把电话挂了。打马蜂花了她一些时间,等一切结束,还得去安慰被吓得神经衰弱的其余三个人。全部收拾洗漱完,时间不知不觉就已经到深夜了。
祝婴宁发那个截图过去本不指望许思睿很快回复,事实上他希望他能晚回一点,这样她今晚还有时间沉淀一下。
可惜许思睿没给她沉淀的机会,他甚至没问她为什么突然要买到上海的票,只说:「我去车站接你。」
很奇怪,看到他这句话,她心里最后那点犹豫才真正散去,化成一股涟漪散尽般的宁静。
她举着手机,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慢慢打字回:
「好。」
「你一定要来。」
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那天晚上,祝婴宁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她的心情有点类似在嚼一块怎么嚼都有淡淡甜味的口香糖,这种飘飘然的心绪一直持续到走进办公室,王胜举挂断正在谈的一个电话,扭头对她说:“婴宁,来得正好,我刚接到上头通知,让你过两天去别的省份参加一个交流活动。”
她直接愣住了,第一次觉得工作来得如此不凑巧,僵滞很久,才弱弱地问:“支书,我需要去多久?”
“不久,周四到周五而已。”
“哦哦。”
还好还好,来得及。
第226章 阴雨
王胜举解释说这个活动通知之所以来得仓促,是因为中共中央分管农业扶贫工作的领导本是到Y省一个特困县进行视察,发觉这个特困县在扶贫工作上仍有很大进步空间,为了打开当地干部思路,促成经验交流,才临时决定让周围有成功扶贫经验的乡村干部过来当地分享扶贫经验。而祝婴宁所在的城市刚好位于G省与Y省的交界,名义上跨省,地理位置上却离领导所在的特困县不远,所以她也被Y省省委组织部通知到了。
“这次来的领导官特
别大……”王胜举指了指天,又用力拍了拍祝婴宁的肩膀,“好好干,前途无量啊婴宁。”
期望是美好的,压力是巨大的。时间仓促,她不得不再次熬夜赶起发言稿和PPT。
好在前段时间她刚好参加过本市以及邻市的经验分享会,还囤有些底稿可以用,只要在这个基础上润色一下,补充些最新进展进去就八九不离十了。
她没有将自己的行踪到处宣扬的习惯,就算说,通常也都是等到活动结束再跟信任的亲友简单说一说。不过周三当晚,由于周天澜刚好打了个电话过来关心她的近况,问她最近工作忙不忙,有没有好好休息,要不要寄些东西给她补营养,她就顺口提了一下这件事,说自己周四周五要到Y省某特困县出差,人不在这,让她不要寄生鲜过来,免得在快递站放坏了。
“不能让你的室友帮忙取一下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
郝月出和方逸粱都不会开车,如果麻烦他们,他们还得特意骑自行车到镇上帮她取。齐修倒是会开车,然而每逢周末,此人就跟花孔雀开屏似的,不是跟女朋友视频就是在跟女朋友视频的路上。
周天澜听出她的犹豫,笑笑道:“好吧,那等你出差回来了我再寄给你。”她说她这几天没什么事做,打算去上海看看许思睿,又查了祝婴宁出差的那个地方的天气,说那边连续下了十来天的中小雨,估计这雨还得下上好几天,提醒祝婴宁记得带上雨具。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开始收拾第二天的行李,想起周天澜的叮咛,又往行李箱里塞了把雨伞以及下雨天可以替换的鞋袜。
“队长,你好厉害啊。”郝月出下半身盖着被子,上半身趴在床沿眼巴巴看着她,嘟囔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去出差?”
“你很期待出差吗?”她笑着问。
“对啊,我可喜欢跑来跑去了,而且你这次见的是那么大的领导欸。”郝月出说着说着就递了只胳膊过去,想跟她握手,正儿八经对她说,“队长,苟富贵,勿相忘。”
“想什么呢?”她觉得好笑,伸手在郝月出额头上轻轻掸了一下,“见了一次领导也不代表什么,出完差我就又回来村里工作了。”
“你就没点飞黄腾达的想法啊?要是这次表现突出,说不定就得了大领导赏识,坐上直升机咻咻往上飞了呢?”郝月出边说还边做了个超人一飞冲天的动作。
祝婴宁把最后一点衣物塞进去:“就算有,也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她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把箱子立起来,“我只想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好,至于结果,就静待花开吧。”
郝月出听得咯咯直笑:“队长,我有没有说过你有时候讲话特像我奶奶。”
“像谁?”她瞪大眼睛。
“像我奶奶。”郝月出不怕死地又重复了一遍,“感觉会用百合花或者富贵竹做头像,然后把微信昵称取成‘花开富贵’‘清风徐来’。”
“好啊,小心我老妇聊发少年狂。”
祝婴宁笑着扑到她床上,隔着层被子挠她痒痒。郝月出立时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在被子里毛毛虫般蛄蛹起来,摁都摁不住。
两个人笑闹着玩了一通,才各自顶着笑得通红的脸颊回床睡觉。
**
特困县虽在隔壁省,离祝婴宁他们村却只有一个多小时的高铁车程。
由于来了好几个省市的基层干部,而且大家到达时间相近,特困县那边专门派了辆面包车过来接他们。祝婴宁算是到得比较早的那一批,在出站口附近等了一会儿,才与其他地区的干部汇合,一同去外面找接应他们的面包车。
算上祝婴宁本人,这次林林总总一共来了七个基层干部。特困县的县委书记卓玉泉带着司机下车迎接他们,大家一一打过招呼,放好行李,这才相继上了车,系好安全带朝目的地驶去。
外头果然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天空也灰蒙蒙的,呈现出一种连绵阴雨的鸽子灰。细雨扑上面包车的车窗,如同无数条银白色蠕虫,朝斜后方迅速爬去,很快消失在车窗的边沿。
卓玉泉坐在副驾驶,对他们说:“我们这里受到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影响,夏秋之际总有段时间下雨下个没完。”
“会发洪涝吗?”祝婴宁在后排问。
“会。”卓玉泉说,“基本上两三年就得来次大的,就算没有,我们这里也是泄洪区,上游发了洪涝,我们这也逃不掉的。”
“泄洪要平原,但是我在高铁站看到你们市的自然景观摄影,好像山地也挺多的。”
“对。”卓玉泉回头看了祝婴宁一眼,“你观察得很仔细,我们市东西跨度大,西边多山,东边与隔壁市接壤的地方是冲积平原,相当于整条河从西到东贯穿了我们整个市了。我们县的地理位置有点尴尬,没在平原上,在平原和山交界的地方,既没有享受到平原的好处,泄洪的时候还经常被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