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搞笑点的也行啊,‘211本科生挑猪粪的一天’,是我我铁定点进去,我最爱看屎尿屁文学了。”
温文旭弱弱地插嘴:“我已经不认识211这三个数字了。”
好在噱头打开了大家的话头,祝婴宁本来还担心这种类型的讨论大家不感冒,看到每个人都兴致高涨,她放心不少。等他们对噱头的讨论告一段落,她适时加入,把话题引导到了人员分工、直播流程以及账号运营等方面。整整一个下午,七个人说得唾沫横飞,敲定了做抖音号的所有细节,最后决定先发几个vlog试试水。
至于第一个vlog的脚本、剪辑、出镜、摄影等任务,也已经细致地分配了下去。
散会以后,他们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铺满乡间小巷,暖橘色为漆得惨白的墙壁镀上了一层柔软光辉,温文旭走在最前面,伸了个懒腰,感慨道:“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的工作量又要暴增了,唉……想想时间过得真快,八月我们三个的服务期就结束了,我们能在这之前把直播扶起来吗?”
祝婴宁想要乐观点,但这不现实,她低声答:“很难。”
比脱贫更难的是巩固脱贫的成果。
从经济层面来看——作为刚起步的产业,他们村的生猪养殖与其他成规模的生猪养殖比起来,抗风险能力仍然很弱,随便再来点意料之外的天灾,这两年来大家的所有努力就可能化为齑粉。
从精神层面来看——
“群众工作是反复而曲折的。”她说。
在基层工作不是搭电梯,不是从底楼升到顶楼就万事大吉,恰恰相反,群众工作常会伴随着令人沮丧的倒退。因为人的思想不是可塑橡皮泥,不是一次性捏成什么样,它就固定成什么样。它有回归为初始模样的惯性。
群众工作就像小学时做过的蜗牛爬井的数学题,一只蜗牛在17米深的井底,每天白天向上爬行4米,晚上滑落3米,问,多少天以后,蜗牛可以爬出井口重见光明?
可它也不完全是数学题,数学题有明确的数字,能计算出准确的答案,而群众工作不是。没人能算出确切的、可以被定性为“成功”的那个日子。
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
她简短地解释完,走在前头的温文旭和落在她后头的沈霏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还在行走。清明连续下了几天小雨,巷路两旁生出苍翠的青苔,细小的绿色,断续且连绵地织出前路。鞋底落上巷道,声响被青苔悉数吞没。
走到巷道中间,沈霏开口了,用不大也不小的声音问: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决定留任的吗,队长?”
第220章 留任
此言一出,不止祝婴宁,前面的温文旭也停下了步伐,惊讶地扭头看来。
祝婴宁愣了几秒才微微提起嘴角笑了笑,问:“你看到了?”
早些时候,她趁沈霏睡着,在宿舍里起草了留任申请书,断断续续写了好几个夜晚,终于在昨晚修订完成了。如果没有意外,这份申请将递交乡镇党委,再转给县委组织部,最后报省委组织部决定是否批准。
批准了,她将于两年服务期结束后继续留任在这个村里。
温文旭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原先妥当地与上排牙齿相扣的下巴逐渐在地心引力的牵引下往下掉,直到嘴巴张成一个能够塞灯泡进去的夸张的“O”型。
他缓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发声系统,说出了发自肺腑的疑问:“队长,你是不是疯了?!”
在村里工作的这些日子,他和沈霏从崩溃到逐渐适应,花了将近两年时间。但“适应”是怎样定义的呢?温文旭始终觉得适应是一个被动的词,是被丢到一个陌生环境里暂且逃脱不得,是不得不为,是无可奈何而为之。
他们逐渐适应了村里老人经过无数次提醒仍然随地吐痰的行为,适应了村民因为一点小便宜就出言相讥甚至大打出手,适
应了快递总是需要延迟几天才能统一送到村里,适应了没有展会与音乐会的生活,适应了想喝奶茶连家连锁的奶茶店都找不到。
可适应不代表主动,更不代表喜欢。
虽然他们都尽力完成了自己分内的职责,为村民鞠躬尽瘁,就差死而后已,但温文旭一直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待在这里,服务期结束后,他们肯定要回到大都市的,还有光明锦绣的前程在前路等着他们。
机会都在省直,下乡不过是给履历镀一层金,助他们今后腾飞。
留下来只能博得一个思想觉悟高的美名,然后呢?苦都是自己吃,罪都是自己受。
显然沈霏也是这样想的,她站在祝婴宁身后,五官凝重,面容严肃,仿佛她做了一个多么惨无人道的决定。
“干嘛呀你们?我是留任,又不是去打战,没有生命危险。”祝婴宁自己先说笑着打破了这份凝重的寂静。
“你申请了留任多久?”沈霏问。
“暂时先申请了一年。”
温文旭也问:“一年后就回省直吗?”
“我不确定。”她盯着角落里的青苔,“如果脱贫成果巩固得好,我可能会离开,如果还很薄弱,我会继续留下来。”她停顿了很久,才低声补充道,“留到村里不再需要我那天为止。”
又是大段大段沉默蔓延在他们中间。
夕阳渐渐往下掉,回收了恩赐给他们的余晖,小巷陷入昏暗,目力所及之处皆笼着一层朦胧黯淡的灰蓝色。
温文旭还想说些什么,比如劝她三思,但他知道祝婴宁是个什么性格,也知道自己的劝说能起的作为必定微乎其微。五味杂陈,最终还是没将劝说的话诉诸于口,他觉得在对方做出决定以后还妄图劝人回心转意,从另一层面来看是对他人决定的亵渎,所以他保持了缄默。
他们三个人又默契地继续朝前走,只是氛围再没了之前的轻松愉快。
快要进家门的时候,沈霏才紧走几步,来到了祝婴宁身侧,与她并排站着,问:“队长,这样值得吗?”
“嗯?”她不解其意。
温文旭先去厨房做菜了,沈霏看着他的背影,郁结地叹了一口气:“我最近常在想一个问题。”
祝婴宁露出倾听的表情,耐心地等她的下一句话。
“我们帮助的这些人,他们相较于出生就拥有丰富资源的人是弱者。扶弱是我们的职责,这毋庸置疑,可是……”她皱起眉头,悲哀又不解地看着她,“弱者不代表温良,弱者里也有欺凌更弱者的人存在。我忘不了卢婆婆的事,包括在这里工作的这两年,我所见到的——女人似乎总是被吃干抹净的一方。我们做的一切真的有惠及到这些女性吗?为什么我觉得扶贫好像只扶了男性?”
她问,“如果连与自己同一性别的人都帮不到,那我们扶贫工作的意义是什么?是在为另一个性别助纣为虐?”
可能觉得言辞有些激烈,沈霏又自我调节般吸了口气,摆摆手,解释道,“队长,我不是在指责你助纣为虐,我只是替你、替我们的努力觉得不值而已。”
温文旭已经开了水龙头在洗菜了,哗啦啦的水流声传到门口。
祝婴宁收回了将要跨进门槛的脚,站在门外,讶然地看着沈霏:“我很惊讶……也很高兴你愿意跟我讨论这个话题。”
她看着头顶靛蓝的天色,组织了一下语言:“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沈霏,如果你不介意听我啰嗦,我跟你讲一下我大学的经历吧。”
“我大学加入了志愿者协会,里面有个指导老师,女老师,是教马原的,人非常好。她知道我是从贫困山区出来的,问我了不了解山区里其他生在重男轻女家庭而且需要帮助的女孩子,说自己愿意出钱资助她们。我那时告诉她……”她苦笑道,“要做好失望的准备。”
“她资助的第一个女生,家里有两个哥哥、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本是接受义务教育的年纪,却被家人勒令退学,在家里帮忙干农活。我老师把钱打了过去,然而几个月后她回访调查,发现那些钱并没有用到这个女孩子身上,反而被她的家人用在了家庭开销和哥哥们的学习上。”
“我老师很生气,但她不想因为这些事放弃这个女孩子,那孩子还未成年,没有自己独立的账户,就算有,估计也拗不过家里人,没法掌控财政大权,所以直接把钱打给她不现实,最后还是会被她家人拿去资助家里的儿子。我老师想来想去,干脆买了几箱卫生巾寄过去,觉得资助成特定的女性用品,总不至于出错了吧?你知道结果怎样吗?”
沈霏迟疑地猜:“被她妈妈用了?”
“如果能被她妈妈用,那好歹也算用到女性身上了,可结果更叫人心寒。”祝婴宁说,“那些卫生巾被他们用来当小儿子的尿布,还有下田干活时的鞋垫,剩的那些就卖掉了。不知你了不了解——军训时有些人会买卫生巾当鞋垫,因为卫生巾吸水性比较好,能吸脚汗,他们家里人无师自通了这个技能,宁愿把昂贵的卫生巾当鞋垫,也不愿意用在他们觉得是便宜货的女儿身上。”
沈霏顿时失了言语。
这种无力感就像鱼搁了浅,在烈日下被一点点烤干一样。烈日炙着她,她却无能为力。
“经历了这件事以后,我老师就不愿再资助家里有兄弟的女孩子了,觉得既然这钱无论如何到不了女孩身上,还不如不帮,毕竟她自己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如果要帮,肯定要花在她自己觉得值得帮的人身上。于是我老师开始搜罗家里没有兄弟的女孩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一个。”
“这个女孩家里有两个妹妹,父母倒也想生男孩,但就是生不出来。我老师资助她的时候,她读高一,说自己一定会认真念书,将来好好报答她。我老师说自己不需要什么物质报答,只要她能考上大学,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那她考上了吗?”沈霏问。
祝婴宁摇了摇头:“整个高中期间,那个女孩一直找各种借口问我老师要钱,买一些昂贵的电子产品,AirPods,iPad……她说AirPods要用来听英语,iPad要用来上网课。我老师心里虽然觉得不舒服,但还是给了,觉得既然资助了,那就给对方提供尽量好的条件。高二那年,对方说想去听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我老师觉得在青春年华听喜欢的偶像的演唱会的机会,可能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所以演唱会的钱她也出了。”
“可我老师最后并没有得到她期望的报答,那个女孩子最后的成绩只勉强摸到了二本的尾巴,她家里没有钱供她读那么贵的民办本科,我老师虽然气她考了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分数,但还是给了她选择,复读,或者去上民办本科,不管选哪个,钱都由我老师来出。但那个女孩子哪个都没有选,她选择了嫁给同村一个在大城市发迹赚到钱的中年男人,从此不再念书了。”
“我非常敬佩我老师,她有能力也有意愿资助贫困的女孩子,这是我目前还没法做到的事。她经历的这些,我在山里生活就亲眼见证过相似事例,虽然是我提醒她要做好失望的准备的,可看到结果果真如此,还是觉得好唏嘘。”
“恰恰是最需要被资助的那些人,她们最令资助者感到挫败。钱到不了她们身上令人感到挫败,钱到了她们身上,但独立自主的思想没到她们身上,同样令人感到挫败。明明救助女孩的出发点是好的,过程却难以推进,结果也不尽如人意。可如果连我们这些公职人员都放弃她们——家庭放弃她们,社会放弃她们,政府也放弃她们,她们还
能依靠谁呢?谁能来拉她们一把?”
“我始终在思考该怎样做才能真正帮到她们。怎样才能把钱花到她们身上?怎样才能让她们拥有独立的思想?然后……我结合我自己的经历得出了我的答案。”祝婴宁看向沈霏,“就是发展经济。”
“只有资源充足的情况下,溢出的资源才有可能向女孩倾斜。在资源紧缺的情况下,即使你说破嘴皮子,告诉村民男女平等,告诉他们女孩同样享有受教育的机会,他们也不会听你的,他们只会依照根深蒂固的观念把有限的资源分配给他们最看重的儿子。所以必须发展经济。”
“也许最终降临到女孩身上的资源与她们的兄弟比起来依然很稀薄,但只要有这些资源存在,就有可能有如饥似渴的女孩抓住这些资源爬出去。只要一个女孩站起来,就会有千千万万个女孩随之站起来。我自己便是其中的受益者。”
“我选择留下来,这是我的答案导出的选择。”
余晖散尽,黑夜降临,点点繁星缀于深蓝天幕。乡下没有城市的光污染,流光溢彩的夜如倒挂的海洋,翻腾出璀璨的浪花。
“但是,沈霏……”她朝她露出了一个笑,“这不是一道‘1+1=2’的有明确答案的题目,解题的方法不止一个,你可以探寻出属于你自己的道路。请你往高处走吧,去大城市,去贪慕权力,发挥你的能力和野心,动用你能利用的资源,你站得越高,越有可能改写这世间的规则。也许有一天由你出台的相关法律和政策,也可以改写无数穷人,尤其是女孩的人生。”
“不管今后你我身处何处,不管我们还会不会再相见,我们都拥有共同的理想。”祝婴宁伸出右手给她,声如磐石坚定,又似水般温柔,“沈霏,我永远祝你官运亨通。”
沈霏颤巍巍回握住她的手,泪水浅浅地浮上来,被夜风吹得冰凉,模糊了黑夜里祝婴宁不算高大的身影以及明亮的眼神,可掌心交接之处火烧般滚烫,翻涌跃动着彼此的心跳。
咚,咚,咚。
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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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23:30放出来。
第221章 离别的季节
“队长,我仔细想了想。”经过一晚的痛惜,隔日早上吃饭的时候,温文旭像是终于接受了祝婴宁留任的事实,吃饭到中途,将饭碗一放,忧心忡忡地说,“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你应该趁我还在赶紧去学车。”
“嗯?”她嘴里叼着没咬断的面条,闻言瞪圆了眼睛。
“你想想,这合理吗?我们这里这么几个人,居然只有我会开车!哦,支书也会开,但是他,嗯……你们懂的。”
王胜举这人哪哪都好,只有一点——工作之外极爱躲懒。
他这人性子慢,没有工作的日子,就爱慢悠悠养点花弄点草,辅导一下小孩作业,和妻子琴瑟和鸣。工作上遇到了紧急情况,他能立刻动身处理,但要是工作外有不那么要紧的事麻烦他,比如让他开车去镇上接下人、送点什么资料,他就会满口“好好好”地应了,然后拖拖拉拉,完全没有动身的意思。
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三人早看透了王胜举的秉性,知道不能指望他开车去做什么。
温文旭语重心长:“现在我还在这,还能任你差遣,可等我和沈霏走了,你怎么办?总不能办点什么事都骑辆一看就很惨的单车去吧?”
“呃……”
“不要呃了,你赶紧找个驾校报名,把驾驶证给考了。”
眼前这位是不惜僭越也要冒死进谏,她只能灰溜溜地点了点头,接受臣子的忠言。
学车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抖.音的账号也在做了。祝婴宁完全闲不下来,她是典型多线程人,手头有事在做不仅不会消耗她的精力,反而会打开她的思维,激发她去做更多事情。她向本市的电商协会要了份会员名单,也要了周围几个城市的,开始在名单里搜寻有潜力的合作对象。
这年头短视频盛行,直播电商基地有如雨后春笋,数量不用发愁,关键是要挑选合适的。除了老生常谈地介绍本村的猪肉项目,让企业了解他们村的情况,她还提前拟写起了合作方案,规划了村里甚至镇上能用的空间,决定引入基地的人才,让他们在这边开设梯度课程,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尽快打造出本村的直播队伍。
计划定好了,接下来就是搜寻合作对象。
她跑了市区以及周围几个城市——当然,在驾照没下来之前,温文旭仍是她的奴役对象,负责开车送她去周边各个电商基地观摩与谈合作。
沈霏偶尔也会来,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在村里完善她开发的桌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