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她蹲在床铺另一边收拾东西,闻言直起上身,手臂搭在床上,无奈地笑,“我说你怎么这么操心我家的家长里短?”
他撇开脸,又撇回来:“……我担心你嘛。”
“下雨来了我会躲,人总不能把自己笨死吧?”窗台阳光照亮她脸上浅浅又温和的笑,“你放心。”
“还有——”她说,“许思睿,谢谢你赶过来,看到你我真的很……”
她想挑选一个合适的词,又觉得太轻的词语表达不出心中感受,太重的词语又仿佛容易引起歧义,卡壳半天,重新看向许思睿,两个人默然片刻,忽而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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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的当天下午,祝婴宁启程回自己工作的县城。
她是和许思睿一起走的。村里有车的人说可以开车送他们到镇上,她谢过对方,和许思睿一同上了对方的车,在车上打算订购高铁票,结果购票软件都还没打开,许思睿就说:“不用,我开车送你过去。”
她吃了一惊:“你自己开车来的?从上海?”
“嗯,车停在你们镇上。”他说,“高铁和飞机接触到的人太杂了,我怕把病毒带过来给你。”
她眨眨眼,遂将手机放下。
到了镇上,许思睿果不其然把车停在了镇上停车场里,他去交停车费,祝婴宁站在这辆眼熟的车前沉思,等他过来,她问:“你不是说这辆车是租的吗?”
他先怔了怔,随后一本正经点头:“是啊,租了好几天,可贵了。”
她狐疑地眯起眼睛。
“进去吧,外面冷。”许思睿淡定地转移话题。
她只好先狐疑地钻进去。
从镇上开车到她工作的县城,时间依然差不多是一个多小时。到达县城恰是傍晚六点,正值晚饭。考虑到许思睿从这里开回上海不知得多久,她开口留他在县城的酒店住一晚,休息好了第二天一早再出发,毕竟上午的葬礼也够累人的,免得疲劳驾驶。
许思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从后车箱里搬出一个行李箱。
祝婴宁看愣了:“你还带了行李箱啊?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只背了
背包。”
他“嗯”了一声,对她说:“你宿舍在哪?先去你宿舍吧。”
“你确定吗?”她提醒他,“进去要做核酸,还挺难受的喔?”
“没事。”
祝婴宁在县城帮忙时确实有宿舍,是上头临时分配的,在学校里。今年开春以来,各地都鼓励线上教学,闲置下来的学校很多都被征用来防疫了,他们县城也不例外。她住的是县城第一中学的教职工宿舍,空间比学生宿舍大,是双人间,两室一厅,有个迷你阳台,还有个同样迷你的厨房,目前只住了她一个人。
学校门口的安保人员已经跟她很熟了,看到她还主动打了招呼,扫见她身后的许思睿,好奇地问:“这位是?”
“家属。”许思睿自己厚着脸皮抢答了。
“哦——家属来探望啊?”保安不疑有他,问了许思睿从哪里来,接着对祝婴宁说,“你带着他一起去那边量体温做核酸吧。”
身后来了更多新的员工,保安忙着去检查那些人的工作证了,祝婴宁想解释都没有时机,只能先带着许思睿往核酸检测点走。
他们这里的核酸做的是鼻拭子,她一开始也不习惯,后来做久了也就被迫习惯了。许思睿显然还没经受过这种苦楚,以为做的是咽拭子,直到医务人员让他把下巴抬高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棉签怼进鼻腔,酸涩感直冲天灵盖,像是往鼻腔与泪腺交接之处挤了一吨柠檬,他的生理性眼泪立刻不受控制地飙了出来。
做核酸的医务人员上了点年纪,是个烫着碎卷的中老年女性,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在口罩后弯着眉眼笑道:“小伙子长得怪俊的,就是有点娇气。”
娇气的许思睿捂着鼻子噙着眼泪去找祝婴宁控诉了,皱着鼻梁,眼眶嫣红,闷声闷气地说:“你干嘛不早跟我说是捅鼻子?”
“你也没有问啊。”她无辜地耸耸肩,见他泪盈于睫,楚楚又有点凄美,于是踮起脚尖,伸手揉了揉他额前的碎发,指着不远处的建筑,安抚道,“好了,难受也只难受这一会儿,走吧,我宿舍在那边。”
周围人来人往,他有点脸红,轻轻哦了一声,拉着行李箱跟在她身后。
进了宿舍,祝婴宁让他先在客厅坐一坐,她自己则走去厨房烧水。
许思睿站在门口没进来,她烧完水出来才察觉到没有给他准备拖鞋。这里也实在找不出男士拖鞋,她让他直接穿鞋子走进来就好了。
“反正也就进来喝杯水吃顿晚饭歇一歇而已,等你待会儿走了我再拖地就好。”她温和地说。
然而许思睿还是没动,拿起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
“不然我先把地拖干净,你光脚进来?”她又提议。
“不用。”他拒绝了。
见他左右不肯进来,祝婴宁也不再催促,她已经很习惯他时不时犯些别扭劲了,若无其事地先去做自己的事,等他自己在那慢慢纠结出个所以然。
水烧开后,她把装着热水的水杯放进冰凉的自来水里浸泡,这样凉得更快些,又趁机下了米,从冰箱里找出一些前几天吃剩的食材,做了几道简单的下饭菜。
这种教职工宿舍没有配备天然气,做饭只能靠电磁炉,火力比较小,炒的时间比平时要久些。她炒到一半,等得要发霉,无所事事,干脆先去客厅逛了一圈,想看许思睿进来没有,结果却发现他不见了。
“……许思睿?”她在屋子里找了找,没见着人,正打算打电话给他,就见他提着个袋子从外面进来了。
她讶异道:“你刚才出去了?你去了哪里?”
他举了举手里的袋子:“我叫骑手送了双拖鞋和一些日用品到学校门口。”
闻言她简直哭笑不得:“就进来这么一小会儿都得买双拖鞋啊。”
又想,算了,他开心就好。
转身打算继续去做饭,走了几步,却突然回过味来,他刚刚是不是说他还买了日用品?为什么要买日用品?
想到一个可能,她回身惊愕地瞪着他:“等一下……许思睿,你什么意思?”
他已经换好了拖鞋,把行李箱推到门后放好,解开身上的外套随意扔到沙发上,自然而然地走向厨房。从她身边经过时,垂眸浅浅睨了她一眼,边往厨房去,边明知故问:“什么什么意思?”
“你打算住在我这里?”
而且看那个行李箱,怎么看都不像是只打算住一两天而已。
他拾起锅铲,把快要糊底的菜翻了翻,收汁收得差不多了,将火一熄,用盘子盛出来,转身去准备下一道菜。
祝婴宁被他这副主人般的姿态惊呆了。
备菜到一半,许思睿才想起她的问题似的,随口答:“对,我不是说我线上办公就行了吗。”
“……但是你没跟我说你打算住在我这里。”她欲哭无泪。
他状似惊讶地啊了一声,停下手里切丝的动作,回头看向她,懒洋洋地倚在流理台上,双手抱臂,勾起唇角欠兮兮一笑,回敬道:“你也没有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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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第二更要零点左右才能放出来,大家可以晚点来。
第215章 姜撞奶
登堂入室,意指学问或者才能从浅至深。祝婴宁觉得此刻可以取这个成语的字面意思或者说经常被讹用的意思形容许思睿,他在她家里表现出一种入室抢劫般的自在。用鸠占鹊巢不准确,因为他并没有将她驱逐出去,用熟门熟路也不对,这词听起来太温和,不足以形容他的欠扁,好像只有这个被误用的成语可以准确形容当前情景。
她看得牙痒痒,偏又没法发作,因为他表现得非常贤惠,做完饭,又把她浸在自来水里的热水取出来,试了试温度,觉得太凉了,于是又用烧水壶兑了些热水进去,直到水温试起来刚刚好,才把水杯递给她,反客为主地说:“先喝水。”
“……”
她接过来,因为喉咙确实渴得冒烟。
许思睿也不跟她客气,自己同样倒了杯水,把饭盛上来,菜端上来,摆好筷子,两个人在狭小的餐桌上面对面坐着用餐。
往嘴里送入一口就着配菜的米饭后,祝婴宁决定不再跟他计较先斩后奏的问题,劳碌了一天的肠胃被家常菜安抚,奔波忙碌全被驱逐,她抬眼看着他坐在她对面安静吃饭的样子——他吃饭保留了一以贯之的教养,虽然吃得并不小口,也并不算慢,但咀嚼无声,菜不咽下肚绝不张口,喝汤也从不发出“簌簌”的声音,吃相堪称赏心悦目——看着看着,心里不由浮起一阵暖意。
不过她还是得问清楚:“你打算在我这住几天?”
许思睿没回答,反问:“你打算在这里帮多久?”
“还不确定,可能帮到县城的人手忙得过来了再回村里。”
他点点头,像在说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我陪你到这边的事忙完。”
其实她想说不用他陪她也可以应付得过来,可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没说。
饭后,因为许思睿要留宿,按照规定,她得在负责人那里登记汇报一下。涉及到他的身份时她犯了难,说朋友?哪对正常的异性朋友会与对方孤男寡女地同居?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作风十分有问题。想来想去,竟然只有他自己随口安的家属身份最契合,至于说出来以后大家是往亲戚还是男朋友这个方向猜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登记身份是她自己一个人去的,登记完回来,祝婴宁颇有种做贼般的心虚,好在回来的时候许思睿已经在浴室洗澡了,她不用将自己心虚的脸暴露在他面前。
她在客厅沙发上盘腿坐着,宿舍空间小,一墙之隔,浴室哗哗的水声仿佛就响在她耳边,恒定到像某种白噪音。
她仰起头,看着挂在墙壁上的时钟,秒针奔忙,时针迟缓,分针在两者间当和事佬演绎中庸,时间即将走向十二——这一天的尽头。
夜色笼下来,从窗户的缝隙里无孔不入。白天参加葬礼时没能酝酿出来的悲伤如牛的消化物反刍回来。
她尽职尽责扮演了一天,像最高超的演员,扮演葬礼上孝顺的女儿和外孙女,扮演哀痛,扮演没有眼泪的眼泪,始终有种游离之感,直到彻底谢幕这一刻,才发现台上所演皆是台下真实。
原来从此以后她真的没有爸爸和奶奶了。连看到他们病弱的身体躺在床上都没办法。她捣了那么多年的软烂的米饭再也不用捣了,因为没人再吃,叫了那么多年的阿爸也不用叫了,因为没人再应。
离开就是离开。
是烟消云散。
是彻彻底底与此世脱离联系。
许思睿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刚想问祝婴宁吹风机在哪里,转头就看到她坐在沙发上,又恢复成山洞里的姿势,双腿蜷起来,额头抵在膝盖上,手臂圈住小腿。
他的心瞬间揉成一团,朝她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直到来到她身前,才伸手把她湿润的脸颊从臂弯里解救出来。
指腹抹开泪水,冰凉上面又叠上新的温热,他眉头蹙着,轻轻笑了一声,说话的嗓音却有些哑:“哭成这样……”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做出了反应,她扑进他怀里,手指死死抓着他腰后的衣摆。他新换上的睡衣干爽洁净,柔柔散发洗衣液的香气。隔着一层衣物,她感受到他胸口的体温,比她更烫几分。
按照常理,他应该洁癖发作抱怨说她把眼泪鼻涕都糊在他新换的衣服上
了,她也做好了听到这种抱怨的准备,但许思睿什么都没说,任由她把他当纸巾蹭来蹭去,手臂不松不紧地搂在她肩后。
过了一会儿,祝婴宁听到他在她头顶没头没脑地问:“你想不想吃姜撞奶?”
她宿舍里物资有限,但基础的姜和牛奶还是有的,许思睿做饭的时候就发现了。
他告诉她这是他大学期间进修来的手艺,别看姜撞奶听起来很简单,不就是拿姜和牛奶混在一起?但实际做得成的人凤毛麟角,而他不巧就是这些天选之子的其中之一。
她听得笑起来,但又因为还在哭而笑得有些挣扎。
许思睿把她拉到厨房里,不顾她想不想看就开始向她展示厨艺。
他把小黄姜去了皮,装进榨汁机里搅成碎末,滤出零星姜汁,然后又把冰箱里的鲜牛奶取出来,倒进奶锅加热。
“真的能成功吗?”祝婴宁站在他身边观摩,有点怀疑。姜撞奶她虽然没有做过,却看大学室友做过,当然,没有成功。它制作的步骤并不复杂,难的是对奶温的把握,高了低了都无法成形,得在80℃左右才能成功,而她家里又没有能量奶温的温度计,只能纯靠经验和直觉把握。
许思睿嗯了一声:“等着。”
牛奶加热到冒烟的时候,他端起奶锅递到她手里,示意她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