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哗地站起来,摁亮手机的手电筒就打算自己往前走。
她只好立刻顺毛捋,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好笑地哄:“行行行……我错了,我不说了,我让你背还不可以吗?”
“不背了。”他黑着脸,作势要把背包重新甩上来。
在他成功挎上背包之前,祝婴宁扶住他的肩朝上一蹦,原地跳高,轻轻松松跳到了他背上。许思睿被她扑得朝前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撇着嘴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手挽着背包的肩带,一手托住她的大腿朝下走。
这段山
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下了雨,山道确实如她所言般湿滑,他走得小心,就显得比往常慢了许多。
开头她还帮他拿着手机,小心地照着他脚下的山路,偶尔坏心眼冒上来,指着远处黑漆漆的山林,故作阴森和惊恐:“欸许思睿,你看那是什么?”
“……”
他忍无可忍,“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弱智?”
她就在他背后哈哈大笑。
然而随着离村子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也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在肩上传来轻微重量的同时,许思睿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了从她手里坠落的手机,稍稍偏头,她的脸颊近在咫尺,眼睛阖着,睫毛在眼睛上沿扫出浓郁的黑线,呼吸倦怠而轻浅。
他不自觉放缓了脚步和呼吸,将她轻缓地往上托了托,继续朝村里走。
刘桂芳独自一人坐在棚底的塑料凳上,左手支着额头,脑袋一点一点。听到他走来的动静,抬头望来,压住疲倦的神色,开口道:“你找到她了?她跑哪去了,她弟刚还去镇上找了,我打个电话叫他回来……”
“嘘。”
许思睿把右手食指竖在自己唇间。
刘桂芳偏转视线,看清睡在他肩膀上的祝婴宁,这才收住音量,低声道:“哎……她确实守好几天灵没合眼了,你带她进去睡一觉吧。”
雨后空气中弥散着泥土的潮腥味,风一吹,往四面漏风的棚底送来刺骨的冰寒,这一年的冬天未免太长。
刘桂芳拢了拢身上的棉服,见盆里取暖用的柴烧得只剩短短黑黑一块,于是站起身,从厨房里抱出几支长的干柴,添入炉中,又用铁叉拨了拨,翻了翻。
余光瞥见遮盖祝大山的白布被风吹得散开一角,露出他化了妆仪容端整的脸,谈不上安详,但也称不上痛苦,一如前面昏睡的那些日子,刘桂芳突然想到,也许他们这么奔波,这么伤心,这么操劳,他全都感知不到。
他感知不到生,也感知不到死。
人生如幻梦一场空。
唏嘘不已,浑浊的泪填满浑浊的眼眶,她哀哀叹了一口气,把那角白布盖上,用元钱压实。
不远处的铁门传来轻微的嘎吱一声,许思睿从屋里走出来,径直走到棚下,拉来另一张塑料小矮凳,对刘桂芳说:“这里我来守,你回屋里睡一觉吧。”
刘桂芳惊愕地看着他:“这……”
他如精雕细琢的玉,光可鉴人,连眉眼都像造物主一笔一划亲自勾就,随意往这一摆,衬得简陋的雨棚更显粗劣与简陋。
“这不行。”惊愕过后,她摇头拒绝,“守灵得家人来守,没有这种规矩。”
许思睿抬眼看着她。
他沉静的目光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就像在看一个普通的陌路人。
过了良久,他说:“我是她的家人。”
这句话是口语,“ta”也可以解读为“他”,可以解读为祝大山——这种解读似乎才比较符合当下的场景,但不知为何,刘桂芳知道他口中的“ta”指的是祝婴宁。
她眼眶酸涩,像被风迷了眼,百感交集,无从说起。
风一吹,愁肠啊思绪啊,全都遥遥散去。
她扶着膝盖从矮凳上站起来,点了点头,往屋里去了。
第213章 她山
葬礼如村支书期望的那样一切从简,简化到只有本村以及邻村几位亲戚参加。那些住得远的,乃至住在外市外省的,全都没有回来。
这就导致抬棺的人从村里惯例的十六杠缩减成了八仙,拼拼凑凑,好不容易凑足了八个年龄不一、高矮不一、力气也不一的男性,结果当天清晨,其中一个抬棺人的老婆跑来对他们说她家那位昨晚喝多了酒,现在还在屋里吐。
总不能让个醉鬼抬棺,也太不像样,许思睿站出来说可以由他顶上,刘桂芳问了他的生肖,确认与祝大山没有冲突,于是便让他去了。
刘桂芳接受得飞快,反倒是祝婴宁忧心忡忡,在他出声说他由他来的时候就一脸要送他上战场打战的表情,等确认完他的生肖没有冲突,手臂也戴了黑布条,她把他拉到一边,同他窃窃私语:
“许思睿,你连扁担都没挑过,棺材比你想象的重多了,真的。其他抬棺的人好歹都是做过农活的人,我真担心你一个不小心哪里闪到了,而且今天我奶奶出殡完就轮到我阿爸出殡,中间歇都没空歇,都要在上午办完,你连续抬两口棺,身体肯定吃不消。”
许思睿不得不打断她的唠唠叨叨:“……我在你眼里究竟有多脆弱,我是纸糊的吗?”
“不是纸糊的,但是……”她比划了一下他身侧的厚度,“你看你这么薄一片。”
又比划了一下其他人肥厚的啤酒肚,“其他人那么厚一片。”
比划了一下他的身高,“你这么高。”
又比划了一下抬棺人的平均身高,“其余人又扁扁矮矮的,这也太不平衡了,要是没抬稳压到了怎么办?”
许思睿被她这些扁啊厚啊的描述逗得没忍住笑起来,一本正经和她探讨:“高是我的优势,棺材只会朝矮的方向倾斜,是矮的人更容易被压到。就算棺材翻了滑了,也是压死矮的人,压不到我。”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有道理。”
反应过来后,气得在他胳膊上狠狠锤了一把,“我真得打死你,什么翻啊滑啊压死的,呸呸呸!”
锤完觉得还不够避谶,又用手背在他嘴上轻轻扇了一下,重复道,“呸呸呸。”
他被她扇得懵了懵,末了,见她嘴里念念有词,细听又听不清她在念叨什么,于是好奇地问:“你在说什么?做法?”
她白了他一眼:“我在求我奶奶和阿爸不要跟你计较。”
“……”
打打闹闹的,葬礼终归开场了,他们聊天积蓄下来的那点微末的轻松很快随着葬礼开场烟消云散。
许思睿没跟祝婴宁站在一起,毕竟与逝者亲缘程度不同,他留意着她的状态,见她始终木木怔怔的,眼神放空,只是机械地执行殡仪队的指令。
村里的葬礼还保留着许多古老的习俗,包括孝子贤孙三拜九叩。
这几年来许思睿也陆陆续续参加过亲戚的几次葬礼,但都没有这么隆重,也没有这般古朴。城里很多殡仪乐队都与时俱进放起了流行歌曲,像《鲁冰花》《感恩的心》《时间都去哪了》《父亲》《母亲》。然而这里的歌是用方言唱的传统葬歌,许思睿听不懂,可曲调的悲凉苍劲以及刺穿长空的穿透感,无论懂与不懂都能感受到。
殡仪乐队的锣钵与鼓敲得震天响,在祠堂里隆隆擂动,披麻戴孝的亲属随乐声齐刷刷跪下去,如纷纷扬扬的一场雪。
第一拜,双膝跪地,上身直立,双手合于胸前,分开,掌心朝下贴地——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起身站立,重复上述步骤,直至走完一拜三叩、二拜六叩、三拜九叩的流程。
铭旌一扬,起灵仪式正式开始。
祝吉祥既是长孙又是长子,得摔盆,将一个粗制瓦盆摔碎在地上。这一裂就像号哭的指令,女性亲属集体哭开,哀声阵阵,凄声绵绵。刘桂芳边哭边用力拍了拍祝婴宁,提醒她:“哭!”
祝婴宁努力了一会儿,憋不出眼泪,心里闷得像是压了块大石头,但就是憋不出眼泪,只能对她说:“我哭不出来……”
刘桂芳是真情实感哭得双颊淌满热泪,也没心情去管祝婴宁哭不哭了,自己先扑在棺材上嚎啕大哭:“妈——”哭得几乎要把喉咙呕出来,要滑倒在地上,被其他女性亲属齐齐架住才不至于就此瘫软。
祝婴宁不知她与老太太竟有这么深的感情,也有可能她哭的不是老太太,而是她自己。
人有两次机会可以肆无忌惮大哭不被指责,一是新生,二是送葬。
哭得沉浸,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毫无形象可言,别人也只会赞,哭得好啊。
引魂幡在
队伍最前开路,祝吉祥捧遗像紧随其后,抬棺人抬灵柩走在其次,接着是她和刘桂芳以及老太太其余直系亲属,其余零星的同村邻村送葬人点缀其后。
队伍并不长,却声势浩荡。乐声震天,纸钱洒满沿途,鞭炮炸出的硝烟在山谷缓缓弥漫。
棺木入穴,亲属绕棺辞灵,封棺洒土。
出殡的流程重复了两遍,许思睿想祝婴宁果然没提醒错,两具棺材抬完,他的肩膀都快废了,从热辣辣的酸痛转为麻痹的无力感。
他与老太太以及祝大山虽不至于素昧平生,却也只是萍水相逢。如果不是祝婴宁,他压根不会认识他们,更不会在意他们。
可黄土掩下去,他忽然不知共情了谁的怅然,幽幽送葬乐里,他亲眼目睹自己触摸过的棺材沉入黄沙和深深的山脉。
上一次他是旁观者。
这一次他是参与者。
他第一次来满脑子只想着离开,第二次来想带她离开,第三次来带着周天澜当借口,唯独这一次来,好像什么都不为,不是为了带谁走,也不是为了带谁来。他第一次正视起她的故乡,这孕育她的乡土,他曾经觉得愚昧得无可救药,可确确实实塑造了她的筋骨以及灵魂。
大山沉默且喧嚣,吞吃生灵,吐露白骨。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山承载一切,包容一切,任是非对错穿山而过。
山就在那里——
万年不变,千古不朽。
-----------------------
作者有话说:好像没有很长,对不起……都怪调休!(嫁祸)
第214章 同居
祝吉祥在医院开出的22万赔偿款基础上与对方讨价还价到了28万,最终以28万协商结束。他没有选择起诉,因为咨询律师后,对方告诉他祝大山已经丧失劳动能力多年,他的死亡赔偿金基数较低,就算起诉,也基本不可能拿到祝吉祥期望的50万。他这才作罢。
那28万则按照他和祝婴宁事先商量好的那样打进了刘桂芳的账户。
这个账户是祝婴宁给刘桂芳开的,让她自己保管好,自己设密码。
“你确定你弟真能安安分分把这钱给你妈?他随便找个理由去借,你妈估计就给了。”
葬礼结束后,祝婴宁就得着手准备回去上班了,她在自己房间收拾行李,许思睿靠在她房间的窗台上发问。
说出这个猜测不是没有原因的,受疫情影响,很多线下实体店和小公司都濒临倒闭,祝吉祥那个带他做生意的大学室友也陷入了经济危机,他们公司很长一段时间没开张了,祝大山以及老太太去世前,祝吉祥便赋闲在家,问他现在的收入是什么情况他也不说。
“一个男人最可怕的状态不是一直没钱,而是曾经赚到了点小钱,现在却没钱了。”许思睿头头是道地与她剖析男人的心理,“这种人会觉得自己现在赚不到钱只是时运不济,他们对自己的能力既自卑又自满,迫切想要证明自己,迫切想要恢复往昔峥嵘岁月,会比普通人更容易陷入贷款危机和赌债。”
她把最后一件衣服铺开在床上,仔细叠好,边边角角掖整齐,好笑地看他一眼,说:“可能吧……我也觉得我阿妈会把钱借他。不过,这钱既然决定给她了,想怎么支配就是她的自由,我已经教过她怎样把钱花在自己身上,怎样理财,如果她不听,非要自讨苦吃,那也没办法。等吃了亏,品尝了恶果,她可能才会真正想明白点。这钱就当提前给她交学费了。”
“我是担心你弟人心不足蛇吞象,到时榨干你妈的钱,又来找你借。”
“我没那么傻。”她把衣服通通装进背包里,又塞了些纸巾以及口罩进去,“救急不救穷,只有一种情况我会把钱借他,甚至给他都行,那就是他得了重病没钱医治。我是他姐,我不可能眼睁睁看他病死,但除此之外的所有情况都免谈。”
许思睿趴在她床铺对面:“如果是这样还好说,万一他让你妈出面找你借怎么办?比如让你妈告诉你,她最近哪哪不舒服,需要多少多少钱去医院检查,或者她最近打麻将输给了别人多少多少钱,需要你帮忙补窟窿。我看你弟比你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