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难哭出眼泪,只能发出呕哑嘲哳的干嚎:“我命苦啊!我们全家都命苦啊——你说怎么就叫我们碰上了这种事,我看全都完了!全都完了!”
见她情绪如此激动,祝婴宁只能先上前拉起她,强行将她摁在沙发上安抚她的情绪。
支书理了理衣角,重重地“唉”了一声,对祝婴宁说:“反正我话已经带到了,你自己也是公.务.员,你也知道要执行上头的文件,我一个小小的村官,就算同情你们,也改变不了什么,唉……你好好劝劝你妈,自己想清楚吧。”
他走后,祝婴宁给刘桂芳倒了杯水。
刘桂芳没喝,也没再干叫,她望着门外的景色,眼神呆滞。
祝婴宁无言以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劝些什么,只好把水放在她面前,转身走去屋外的棚子下,继续给祝大山守灵。
下葬日期还没定,因为还得等镇上的葬仪队的出行申请批下来,好在冬天天气冷,遗体耐存放。
想到居然得用这种“好在”安慰自己,祝婴宁便只剩苦笑与无力的心情。
天气预报说当晚有80%的概率会下雪,果不其然,到了晚上七点,天空纷纷扬扬飘下雪粒,雪里夹着碎冰,没一会儿就在村里为数不多的几辆汽车的雨刮器上堆起了薄薄一层雪。
棚子下,祝婴宁与刘桂芳相对而坐,各自披着一件外衣,中间摆放一个烤炉,炉上燃着一撮柴火。刘桂芳依然在发呆,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地面一株草上,眼神空洞。祝婴宁则忙着折葬礼用的元宝与纸币。
这种元钱用粗劣草纸制成,用来擦屁股都嫌割屁.眼,比不得外头精加工的冥币,胜在亲手折成的心意——据说儿女亲自折的冥钱更容易被逝者本人收到,不容易叫地下其他亡魂抢了去。
折了满满一箩筐,又一箩筐。
折到第三箩筐时,祝吉祥回来了,抖了抖羽绒服外的雪水,照例先上了香,然后坐到祝婴宁旁边跟着折纸钱。
“谈得怎么样?”她轻声问。
祝吉祥用手指指背来回搓了搓人中,说:“今天见了院长,他说医院最多只能按50%的责任来赔,我让他给个准数,他说赔20万,太少了,糊弄乞丐呢?”
骂完,又问祝婴宁,“你认为赔什么数好?”
祝婴宁用长长的铁叉拨了拨炉里的柴火,将它们分开些,以便中间的柴能够接触到更多氧气。
“我不知道。”她说。
“你在政府工作,不得最清楚这些事儿吗?我觉得起码得50万,不然一切免谈。”他打了个哈欠,放下草纸,说自己要先进屋喝杯水。
祝吉祥走后,棚底又剩下她和刘桂芳两人。
刘桂芳总算从那株并没有什么值得观摩的野草上抬起了视线,看着她,讷讷道:“宁宁啊,妈问你个事儿。”
她在火光映照下微仰起脸颊,轻声问:“嗯?”
“你说——”刘桂芳用左拳锤了锤自己胸口,开始还算小力,后面将胸腔锤得梆梆作响,仿佛喉道被什么粘稠的东西梗住似的,“我之前伺候你爸时,天天盼着他死,觉着他死了,我也就解脱了,我可算能过好日子了,不用镇日里困在他身边,给他端屎端尿伺候他。可你说,他现在真死了,我怎么觉着……”
她干涩昏黄的眼珠里突的滚下两行同样浑浊的泪,手也无力地垂在了膝上,“我怎么觉着……觉得特别难受呢?”
雪静静飘落,不知何时起越下越大,落到地面消融成水,很快又被新的洁白覆盖。
祝婴宁放下铁叉,轻声道:“阿妈……”
“你这是过惯了苦日子,总算要过好日子,所以不习惯了。”祝吉祥喝完水回来,把外衣脱了,挽起袖子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过祝婴宁放在地上的铁叉,继续拨弄炉内少得可怜的那点儿柴。
“是吗?”刘桂芳仍旧呆呆的。
“我听人说血栓走了是最痛快的,不像那些癌症啊尿毒症啊的,要缠绵病榻那么久,受好几年病痛折磨,血栓……血栓特别好。”祝吉祥的声音哽了一秒,又高声道,“呜呼一下,人就没了,走得痛痛快快的,都不用遭什么罪,多好?咱爸是享福去了。”
他把盆里一截短短的柴夹起来,又放回原位,干巴巴笑道:“就算他要回来怪人,也只会怪我,是我……要是在医院里,我骗他们说阿爸发烧就好了。要是去的是发热门诊,说不定人还能活。”
去到医院,第一件事,便有在门口执勤的护士询问患者是否出现发热症状。
那时刘桂芳六神无主,是祝吉祥诚实地回答:“没有。”
“那你们去急诊。”
一句话定了后面所有的走向。
棚底静静的,祝大山的遗体仍盖在白布下,没有人安慰祝吉祥,刘桂芳没有,祝婴宁也没有,祝吉祥本人也没再说什么了——因为没人有心情开口。
祝吉祥放下铁叉,刘桂芳又接过去。
祝婴宁盯着面前左摇右晃的火焰,心想怎么一个个的都爱去摆弄那个铁叉呢?
可能火舌炎烈,火气翻涌,能将眼眶烤干。
**
守灵到后半段,祝婴宁站起来:“我去屋里看看奶奶。”
老太太现在睡觉的时间比猫还长,这情况已经持续两年了,之前看过医生,医生让他们回家买好棺材,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两年过去,老太太不见颓势,偶尔还能起身下床,在屋子周边走一走,倒是给她预备的棺材先叫祝大山用上了。
祝婴宁走到家门口。
他们家的门现在是城市里已经被淘汰、但村里自建房还常用的那种落地铁门
,开了以后得往两边推开,刚安装的时候还好,用了几年生了锈,推的时候总得使些劲儿才能推动。
门开了一人宽的缝隙,祝婴宁只当是祝吉祥刚才进屋喝水没关门,没多想就走了进去,左脚还没跨过门槛,就听到屋外传来了邻居匆忙的脚步声和尖叫:“啊呀!宁宁,你快去!快去看看地里那个是不是你们家老太婆?!出大事儿了!!”
她的心如同那只还没迈进门槛的左脚,就这样悬在了半空,上头仿佛绑着根蹦极的绳索,心脏重重往下一沉,又猛弹回来,等着最终的审判一刀劈开勉强拽住她心脏的那根绳。
邻居又跑着去通知棚底下的刘桂芳和祝吉祥了,随后他们三人紧跟邻居跑到了村里某条村道上。
村道两旁有排水沟,老太太面朝下,半边身体在排水沟里,半边身体在排水沟外,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啊!啊呀……怎么会在这里呀……怎么没在家里好好待着……哎哟哎哟,太作孽了,太作孽了啊!谁上去救一救……”邻居缩在他们身后,怕得只敢半眯眼,拿眼尾去瞟。
夜晚照明有限,她的声音散在黑夜中,如同报丧的鬼魅。
刘桂芳和祝吉祥都吓得没动,直愣愣盯着失去了动静的老太太,空气仿佛凝固一般,人也仿佛凝固一般。
最后是祝婴宁主动打破了这份僵窒的死寂,朝老太太的方向走了过去,慢慢蹲到她身侧,将她沉重且肥胖的身躯翻了过来。
她死了。
像是冻死的。
死人和活人拥有不同的颜色,死人是石头般的灰,即使是没有任何丧葬经验的人,也不可能将死人和活人混淆。
祝婴宁心里清楚地知道她奶奶已经死了。
但她还是徒劳无益地伸出手,在她鼻子下探了探,又去听她心跳,然后找到老人家胸部正中的位置,两手交叠,做起了CPR。
她大学期间做志愿时接受过相关培训,她还记得心肺复苏每分钟要按100-120次,按压的深度也要足够,不然是没用的。她数着数,一次又一次深深朝下按,边做边朝身后喊:“快打120!”
冬夜雪花飞舞,她却满头是汗。
01、02、03……
循环一个接一个数过去,祝婴宁逐渐数不清自己做了多少个了,只知做到最后双臂发麻,肩颈酸涩,腹部因过度绷紧而硬如铁块,吸入的冷空气就像碎玻璃一样横七竖八地扎她的肺,她是被人从后面拉起来的,不知是谁告诉她,别做了,人已经死了,就让她体体面面地去吧。
老太太死在了村道上,严格来讲也是死在屋外而不是屋里,照例不能进祠堂,然而村里人见他们家连去两个人,可能也觉得他们可怜,就连最古板最守旧的人也说,那好吧,你们就把老太太停祠堂去吧。
一个屋里,一个屋外,两具尸体。
不会再有人知道那晚她为什么独自下床,独自推开重重的铁门来到了村道上。
她想去做什么?真相已随雪花湮没,村里人都说母子连心,老太太一定是感应到儿子去了,所以大半夜突然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找自己儿子。
谁知?
可怜可怜。
**
由于村支书一再强调一切从简,减少人员聚集,因此祝大山和老太太的葬礼并在了同一天。
殡仪队总算拿到了申请,祝婴宁将情况告诉他们时,他们说一个人也是唱,两个人也是唱,无所谓,只要凑在一起办了就行。
黄道吉日选好,就在三天后,其余都还好说,老太太埋葬的地点是一早就挑好的,在祝婴宁早逝的爷爷旁边,元宝也够用,因为祝婴宁这几日超额折了很多,麻烦的是棺材——被祝大山用了,现在还缺一个,只能临时从殡仪馆里买。
殡仪馆派了专车送过来,刘桂芳摸了摸棺材的材质,说棺材材质不行,但也只能凑合了。
定好棺材,还得请人化仪容,还有各种香要上,祝婴宁两天两夜没合眼,跑前跑后,又是找人,又是各种祭拜。葬礼前一天,她总算堪堪将所有事务忙完,对刘桂芳说她要去休息一下,随后便出门了。
刘桂芳自己魂不守舍,嗯了声,也没在意。
到了晚上,祝吉祥从医院回来,进屋先把鞋柜踹了,说拉扯到现在,狗日的医院只愿意赔22万,还对他说再高就法庭见。
他骂骂咧咧完,说:“我得跟我姐商量下!我姐呢?”扭头问刘桂芳。
刘桂芳浑浑噩噩,回想片刻,迟疑道:“她出去了。”
“去哪了?”
“不知道。”
“明早就要葬礼了,现在晚上十点多,她还去哪?!”祝吉祥焦躁得不行,低头决定给祝婴宁打个电话,结果电话拨过去,祝婴宁的手机铃声却在屋里响了起来。
他循声找过去,发现祝婴宁把手机放在了卧室里,她没带手机。
刘桂芳这才意识到不对,畏畏缩缩走过来,无助地问祝吉祥:“你姐呢?”
“我哪知道?!”他烦得忍不住吼了刘桂芳一声,吼完烦躁地抓抓头发,“……行了,我去屋外找找,说不定在别人家。”
话音刚落,铁门就传来了叩叩两道敲门声。
刘桂芳与祝吉祥对视一眼:“是你姐来了?”
祝吉祥走去开门,门本身就半掩着,中间有道细缝,他用力将门朝两边拉开,抬头瞧清门外的不速之客后,却愣住了。
第211章 10%
不速之客穿着一件银色冲锋衣,拉链拉高到喉咙的位置,挺立的衣领挡住了精致的下巴,呼吸时白雾自鼻间溢出,缭绕在空气中。
“……许思睿?”
怔愣过后,祝吉祥的问候语语气并不多么温柔。
许思睿可能也没想到来开门的是他,愣了短短一秒,随后伸手将挂在下颌处的医用口罩重新拉上去戴好了。
“?”
祝吉祥还没来得及因他这个区别对待明显且侮辱意味极浓的动作生气,他便越过他的头顶,朝屋里瞧了瞧,若无其事地问:“你姐呢?她不在家?”
屋内的刘桂芳听到了门口的谈话,从里间走出来,看到许思睿,先吃惊地“嗳”了一声,随后才结结巴巴答:“她……下午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你看,连手机都没带。”边说边举起祝婴宁的手机挥了挥。
“你跟他
说这些干什么?”祝吉祥不耐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入门的通道,脸色不大好看,肢体语言已经明明白白表示他并不想让许思睿进来,被刘桂芳从背后拍了拍胳膊,才不情不愿地往旁边挪开几毫米,露出一条苍蝇都未必能够通过的细缝。
许思睿并没有理会他,也没有任何要进来的意思,听说祝婴宁不在家,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对刘桂芳说:“我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