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的万幸,不是新冠,只是累到低血压了。
她休息了一天,接着便不顾祝婴宁和温文旭的阻拦,又爬起来继续帮忙。
14天的隔离期结束,他们总算迎来了这段时间唯一勉强能算是好消息的消息——小孩没有发病,14天隔离期结束,他的核酸检测结果仍是阴性,村里其他密接也没有出现问题。
也有坏消息——卢一桂和她的丈夫依然没有脱离重症监护室,甚至被转到了省会的医院。
县上的传播链也不容乐观,那位武汉来的农民工不仅传染了卢一桂和她的丈夫,还传染了另外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各自又有各自的接触链。一旦出现了第一位患者,一切都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越来越脱离掌控。
县上人手依然极度紧缺。
祝婴宁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对王胜举打报告,说她想去县上帮忙。
王胜举手扶着额头缓了半天才缓过来,苦口婆心地劝她三思:“婴宁啊,我说句自私的话,既然上头还没下达硬性指标要我们过去帮忙,说明他们还应付得过来,既然这样,你又何必主动往最危险的地方凑呢……”
她知道王胜举说这番话是为她好,职场上能为了一个同事说到这个份上实属不易,但她有自己的坚持。
“开工的方案我都交给温文旭了,他能负责养殖场的事。”她说,“支书,村里现在基本稳定下来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区别不大,可县上不一样,多我一个,也许真的会多一分希望。”
王胜举沉默无言。
最后他还是闭眼摆了摆手。
于是祝婴宁又连夜收拾东西赶去了县上帮忙。
县上缺人缺到没等她走完审批流程就把她拉去做苦力了,好在身体的劳累对祝婴宁来说向来不算什么。有整整一周的时间,她每天都只睡四个小时。由于空闲时间极度稀缺,她回许思睿消息也回得越来越慢。
自除夕夜以来,他们几乎每天都有联系。
大概是从沈霏那儿听到了他们村出现病例的事情,除夕过后他就每天高频率发消息给她,提醒她注意这注意那,三不五时弹出条消息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没时间及时回复,只能留到晚上再统一回一句「我很好」。
初七过后,他就开始往她这寄东西了,药、口罩和食物都还算正常,最令祝婴宁哭笑不得的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很多套据说是“加强版”、能够让病菌无孔不入的防护服。
她最近几天在县里忙得脚不沾地,常常两三天过去才有空回他。
可能是这个原因,这天晚上躺到床上将要睡觉的时候,她收到了许思睿的消息,简单利落:「我买了票,明天过去找你。」
???
她睡意去了一大半,立马抓起手机回复:「别说傻话,你过来以后再想回上海,手续就复杂了,说不定会被困在这边,你工作不要了?」
他说他的员工现在基本都居家办公了,他自己也可以线上处理工作,至于线下的事,可以留到他回去以后再统一处理。
但祝婴宁私心还是不想让他来到疫情区,担心他那个脆皮体质被传染,因此她不惜把话说得更重了一点:「你过来也帮不上忙,只会害我分心,害我匀出精力去照顾你。许思睿,在其位谋其职,我在为我的工作和服务对象负责,我也希望你能为你的工作和员工负责。如果你真的尊重我,就先做好你自己。」
顶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显示完又消失,消失后又再次出现,足见他删删改改了许久。
两分钟后,他只发过来短短的一句话:「可是你好几天没跟我说你很好了。」
她怔了怔,心里骤起涟漪,握着手机看了很久,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回复,也是这个时候,刘桂芳的电话切了进来。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人对坏消息的不妙预感正来源于这些正常情况下不会出现的细节,她知道按照她阿妈的正常作息,绝对不会在这么晚的时间点给她打来电话。
绝对不会。
接起电话那一瞬间,祝婴宁的手是抖的,声音却很冷静:“阿妈。”
刘桂芳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既遥远又模糊,隔着云雾,她说,宁宁,快回来,你阿爸不行了。
她忘了自己应了什么,也许她什么都没有应,但挂断电话以后,她记得自己冷静地打开软件,叫了一辆跨市的网约车。
万幸还能在这个时间点叫到车,感谢互联网。
手机界面显示购买成功后,她起身下床,收拾出几件换洗衣服,出门去赶车。
外面风很大。
二月,寒冬余威尚存,风灌进她的大衣衣摆和毛衣衣领,她低头看手机屏幕,上面显示司机离她还有五公里,赶过来还需要……
还需要多少分钟呢?
她看不清了。
许思睿的消息又从顶部弹了出来,问她:「你睡了吗?」
她哈出一口朦胧的白气,用冰凉僵硬的手指缓慢且艰难地打字回复:「快要睡了,你也睡吧。」
继续打:「我很好。」
手指在上面停顿了片刻,最后轻颤着点击发送。
-----------------------
作者有话说:二合一。
第210章 尘埃
网约车行驶到中途,祝婴宁才迟钝地想起自己还没有请假。
虽然没有武汉封城那么严重,但由于他们这边也出现了病患,像他们这种与病患以及密接有过高频接触的公职人员和医务人员的出行手续还是相当复杂的。
可她不可能等到明早天亮再慢吞吞申请丧假以及跨市出行手续,人命不等人,听刘桂芳的意思,祝大山大约撑不过今晚了,她只能先出发,等明早上班时间到了再补办各项手续。
开车到邻市她的老家一共要一个多小时,点到点之间的距离不远,主要是山路多,弯弯绕绕,生生将路途延长了。她时不时低头看眼手机上的时间,心急如焚,有心想催司机快点,却也知道山路崎岖,司机已经在安全范围内开到了最高速,再快下去,怕是要有危险。
手机始终安静,她既盼望刘桂芳给她打来电话汇报情况,以便她能知晓现在的进展,又惧怕接到她的电话。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赶到她老家市区的医院时已是凌晨四点,天依然昏暗,医院里却亮如白昼,医务人员和前来看病的病人摩肩接踵,行色匆匆,祝婴宁站在大门口,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新冠病区指引,用鲜红的大字以及箭头标出,终点指向发热门诊,艳丽诡谲如喷溅的鲜血,像电视上上演的末日鬼片。
她摁亮手机,咽了咽唾沫,将电话拨给祝吉祥。
“我到了。”她开口,声音干涩,艰难地问,“……阿爸在哪个病房?”
还有一句不敢问出口——他现在如何?
是生是死,不敢过问。
已经做好了听到新冠病区的准备,也准备好了应对最糟的情况,可是当祝吉祥说在急诊门口时,她还是愣住了。
“急诊?!”意料之外的回答,她忙狂奔向急诊的方向,手机依然凑在耳边没挂断,惊愕地问,“不是新冠吗?”
“不是,是血栓……”祝吉祥的声音既远又近,像从隧道里传过来,背景音里似有风声呜咽,祝婴宁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半夜突然发病的……送来医院的时候已经快没意识了,本来及时抢救说不定还能救过来,但是……操!”
他说医院当晚来了一个新冠重症患者,人手全部都倾斜到那边了,还有不少医务工作者全副武装,被调去病人来源地进行消杀和隔离密接,情况极其混乱。他拖着每一个过路的医生和护士求救,但大家都只拂开他的手臂,让他等一等。
等一等,等一等。
究竟该等到什么时候?
等了二十多分钟,祝大山彻底失去了意识,刘桂芳直接给过路一个小护士跪下了,不断磕头求她,医院那边才勉强匀了个医生过来。
推进急诊室抢救了足有半小时。
“那现在结果怎么样?!”
问出这句话时,她已经同步跑到了急诊那道走廊。
无需再问结果,因为她已经亲眼看到了答案。
祝大山躺的病床推到了急诊门口,上面蒙着一层白布。而她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风声是刘桂芳的哭号。她阿妈跪在病床的一侧,头伏在白布上,右手用力锤着病床,将铝合金铸的病床锤得几欲散架。祝吉祥就在她身后,背靠墙壁站立。
急诊门口除了他们,还有其他许多病人,有抱着恸哭不止的婴孩的父母,有搀扶虚弱老母亲的儿子,有互相依偎的恋人,有孤身蜷缩在角落里面色惨绿的学生,有年轻的一对女孩……熙熙攘攘。
祝婴宁的目光逐一扫过去,她看到所有人脸上都戴着口罩,只露出疲倦且黯淡的眉眼,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情地落向了刘桂芳那边,有偶尔的窃窃私语,说“造孽哟”“太可怜了”,但更多的是面临死亡的沉寂。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
急诊室的灯仍亮着,里面有其他病人在抢救,门口等着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阿姨,来回踱步,不断搓着手,眼望天花板,嘴里细细碎碎念叨祷词。
那对抱着小孩的父母看起来非常急切,时不时站起来,左右张望,试图拉住过路的每一个医生。
别说理会那对夫妻,甚至没有医生有空过来让刘桂芳他们先将逝者挪
去太平间,病床就在急诊门口的走廊上横着,偶尔路过的医护人员步伐堪称小跑,口罩外的眼睛因过度疲劳而失去了神采,眼袋分明,眼皮褶皱。有一个医生哑声对另一个说:“你先去喝口水。”
祝婴宁站在走廊尽头,默默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道此时此刻她该去怪谁。
……怪谁能换回已逝的生命?
井然的人类秩序如同脆弱的幻影,一场自然灾害,一场人祸,乃至一场战争,足以将数亿人精心营造的秩序与安稳夷为平地。
生死灾祸面前,人类渺若尘埃。
**
村里习俗,在家外逝世的人遗体不得摆在家内,也不能入祠堂,只能在家外搭个棚子。这个古老的习俗保留至今,以至于他们将祝大山的遗体运回来时,还是只能效仿从前,用雨棚的材料临时支了个可供遗体停放的棚子。
刘桂芳哭得无法做事,但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祝吉祥说医院方面肯定需要承担责任,他们没有建立危重症的应急救治通道,导致情况更危急的病人因此失去了诊治的机会,他要去找医院协商赔偿,如果医院方面概不承担责任,再考虑将他们告上法庭。
“你就负责操持后事吧,我看阿妈那样,后事只能靠你了,咱奶更不用说,糊涂老太太,完全不顶用。”他对祝婴宁说。
祝婴宁没有反对,望着眼前的茶几发楞,半晌才微微点了点头。
等祝吉祥要出去了,她叫住他:“祥弟。”
他站在门槛旁,闻声回头看来。
“不管你要到多少赔偿金……”她看向他,缓声道,“做完丧事,那些钱都给阿妈吧,她照顾了阿爸这么多年,很不容易。”
祝吉祥的面容因背光而稍显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许久,祝婴宁听到他含混嗯了一声。
**
镇上有专门的丧葬团队,负责丧事一条龙,但由于疫情期间明文禁止人员聚集,他们的行动受到了很大限制,必须拿到审批才能提供殡葬服务。本村的村干部也过来他们家找祝婴宁谈话,说现在情况危急,大家都不容易,丧事最好一切从简,不宜召集太多村民过来参加,免得让病毒有机可乘。
“怎么从简?”她直直地看着他问。
村支书叹气道:“上香可以,但最好都戴上口罩,出殡可以,但丧葬团队和出殡的人也必须要全程佩戴口罩。出殡后的吃席……这个得取消,我理解你们家的心情,可这事,我真做不了主。还有,那些在外地,尤其是去过疫情区的人,文件说得隔离十四天才能正常活动……虽然现在天冷,但你阿爸也不可能在外面放十四天,入土为安最要紧,其实说白了……就是外头的人最好不要回来。”
见她梗着脖子,久久没有应话,支书越加无奈:“婴宁,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你们的心情我都理解,可这政.策就是这么规定的,不能因为一次葬礼聚集,让更多的人出现危险,你说是不是?”
她还没有回答,刘桂芳便先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掐着支书的手,嚎道:“支书!我不管政策是怎么规定的,可我们家的情况你清楚,大山都卧床几年了?他就是个废人!我是没再指望过他能睁眼了,这几年来我对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好给他送终,等他走了风风光光给他办场葬礼,现在好好送终是做不成了,你总不能让我们连场风光葬礼都办不成吧——!?啊?!”
她哭了好几天,每天无论天亮天黑都守在停放祝大山尸体的竹席前,眼泪哭完了,身体仿佛也哭干了,如同被火烤出所有水分的树干,变得皱皱巴巴的,连声音听起来也磨砂般粗粝干涩,皱缩嘶哑。
支书搀扶着她,为难得直跺脚:“你看,阿芳,你这又是在做什么?这、这不是我能做主的啊!”
刘桂芳便仰起脖颈再度哭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