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公职人员,祝婴宁和沈霏他们的春假甚至直接取消了,因为他们村老龄化严重,老年人平均年龄70+,个个都是新冠的易感人群,且基础病缠身,随随便便感染一次都是鬼门关前走一遭。
他们碰到的第一个难题是做群众的思想工作。
若是不把事情说得严重点,村里压根没人重视,虽然宣传了好几次出门得戴口罩,但还是收效甚微,很多老年人都戴不习惯,说蒙在脸上一股消毒水味儿,又热又闷,戴着人都没法喘气。
可如果说得太严重,又会引起恐慌。王胜举说当前不引起民众的恐慌才是最要紧的,因为村里人文化程度低,要是跟他们说这病有可能会死人,尤其容易死老人,他们自己都能把自己吓死,也会给他们的防疫工作造成更大困难。
怎么说才能既引起民众重视,又不引起民众恐慌,这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祝婴宁只能带着沈霏和温文旭挨家挨户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告诉他们别去人多的场合,少接触外面来而且还没做核酸的人,如果非要接触,就一定得把口罩戴上,不然传染给自己的孙子,不是让小孩遭罪吗?说这个病小孩得了会发烧,众所周知,小孩发烧一定得引起高度重视,不然孩子烧傻了烧坏了,未来可怎么办?还说这个病得了剌嗓子,小孩难以忍受疼痛,必定哭闹不止,你们自己看了也心疼不是?
好在大多数老人长久地带着孙子,对自己的孙辈都是有感情的,涉及孩子,大家总算听劝了些,可还是有些顽固分子常常去镇上棋牌室同不知道哪里来的陌生人打牌。
另一件难事是物资。
村里大多数人都有种点小田,养点鸡鸭,粮食倒是不愁,愁的是药。村里没有药房,拿药只能去镇上的医院,可一旦疫情爆发,医院那点药顶什么用?
尽管村里还没出现案例,出于未雨绸缪,祝婴宁也同王胜举积极联系了外面的志愿者部队,请他们帮忙采购些药送过来。
他们忙活的时候,刘桂芳给祝婴宁打过趟电话,问她回不回家过年,她说不回去了,在电话里细致地同刘桂芳交代了防疫的各种注意事项,最后又说:“阿妈,你把电话给祥弟,我跟他交代些事。”
祝吉祥接起电话,祝婴宁告诉他得趁着还能买到药的时候在家里备些新冠常用药,先把自己家的备齐了,如果有余力,再让村里其他人也备一些,都是老人,都不容易。
因为常上网,祝吉祥也知道严重性,应:“知道。”
挂断电话,紧随而至的就是武汉正式封城的消息,那天是1月23日,正值除夕前一天。
那年春节,她是待在宿舍和沈霏温文旭一起过的,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做了三菜一汤,就算除夕年夜饭了。
零点过后,手机响个不停,无数人的新年祝福及关心滴滴答答弹出来,她拿过手机一一回复,回到许思睿时,看到他发:「本来想寄些东西给你,但快递都停了,只能等恢复再寄,你那边药和口罩都够吗?缺什么直接跟我说。」
她心中微暖,回:「都够的,你自己囤够了吗?」
许思睿发了照片过来。
他在姥姥姥爷家吃年夜饭,两个老人是囤囤鼠,早就备齐了满满一柜子的口罩和药品。照片里不仅有柜子,还有周天澜和周天晴硬要凑过来抢镜头的笑脸。
她也跟着笑了笑,还想再回些什么,就听到了外头传来的敲门声,迟疑的,微弱的,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孩子细细的嗓音:“小祝姐姐……你在家吗?”
她与温文旭和沈霏对视一眼,惊讶地走去开门。
门拉开,门外站着一个小孩,是卢一桂的孙子,还在上小学,人中那拖着道鼻涕,畏畏缩缩地细声道:“我奶奶好像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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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今天二合一。
目测再写个十几二十章能完结。
第209章 我很好
祝婴宁心一沉,回头与沈霏和温文旭对视,在他们眼底看到
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凝重。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他们三人在工作上已经很有默契了。温文旭立刻起身去找外出的风衣,沈霏去翻口罩,祝婴宁则微微俯低身子,仔细询问站在他们门口的小孩:“你爷爷呢?他让你自己一个人出来找我们吗?”
“爷爷今天中午跟奶奶吵架了,因为中午奶奶做了我爱吃的糖醋猪蹄,没做他爱吃的黄豆炖猪蹄。他现在在我小爷爷家喝酒。”
“你奶奶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都有哪些症状?”
小孩费劲地回想着,结结巴巴道:“她……应该是昨晚就不舒服了,说上火嗓子疼,冲了菊花茶喝,但今早起来还是疼。下午她说自己要午睡,让我别去闹她,我就去我舅家找我表哥玩了。刚才回家看到她人躺在床上喘气,一会儿说热,一会儿说冷,还说自己浑身酸痛,没力气站起来……她就让我过来找你。”
祝婴宁点头表示知道了,快速在心里过了一遍情况,对温文旭说:“你带上车钥匙去找支书,你们男人比较有劲,先把卢婆婆背上车送去医院,我和沈霏留下来做简单消杀和密接人员的隔离。检查结果出来之前还不一定能确定是新冠,不是最好,如果是,到时还得上报情况,让医院派人过来进行深度消杀。”
又看向沈霏,“我先去卢婆婆那儿看看情况,你去找她丈夫,找到人以后务必把他带到卢婆婆家来,先别让他接触其他人了。”
温文旭和沈霏先后应了声“好”。温文旭把她们的外套递过来,沈霏也翻出了几个医用口罩和一大瓶酒精。
戴完口罩,眼见还有剩余,祝婴宁索性给前来求助的孩子也戴上了口罩,随手揣过挂在门边的应急药,让温文旭和沈霏随时与她保持联络,接着便领着小孩往他家的方向去了。
卢一桂躺在卧室床上,还残存模糊的意识,看到她来,勉强支起身子,声音嘶哑地说:“小祝,你看,咳咳,咳咳咳——这大过年的,我……”
祝婴宁赶紧抬手制止了她继续说,先用她家现有的温度计给她量了体温,39.5℃,已经算高烧了,摁出退烧药,又兑了杯温水,扶着她的头喂她吃下药,才徐徐问:“卢婆婆,您这几天有接触什么村外的人吗?有没有去镇上?”
卢一桂虽病着,却也不傻,一听她这么说,面色瞬间紧张起来,连原本萎靡不振的嗓门都因激动大了几分:“小祝啊,你的意思是我感染了那个什么……心、心……新冠?可我这几天没去镇上啊!咳咳,咳咳咳——倒是我们家那个死老头子,让他不要买烟不要买烟,还偏跑去镇上买烟,咳咳……我估计他不止买烟,还找他那几个垃圾朋友搓麻将或者打牌去了,个死糟老头子……小祝啊,我不能是新冠吧?如果是,我家老头子咋没症状呢?”
每个人潜伏期不一样,抵抗力也不一样,祝婴宁虽然知道这个道理,却不能直接这么说,怕引起卢一桂恐惧,只能安抚她道:“支书待会儿过来带您去医院看看,是不是新冠得医生检查了才知道,还不一定是呢。”
她们说话的时候,王胜举已经带着人手匆匆忙忙赶到了,人还没走进来,声音先递进来:“走走走!先去医院!”
卢一桂被他们手忙脚乱地扶到了一个壮小伙背上,她没见过这架势,见状越发惊恐了,瞥见傻站在一旁的小孙子,急得不由高声叫唤:“哎唷!那我孙子咋办?我孙子……嗳……我孙……”
祝婴宁只好大声道:“您别担心!我会照顾他的。”
直到被人背出去了,卢一桂都还在交代:“你得照顾好他……咳咳,小祝,你照顾好他欸!”
等她远去,祝婴宁问小孩有没有吃晚饭,他摇头说没有。
“那你去客厅那里坐着等我,我忙完了给你下点面条吃。”
交代完,她便马不停蹄地用酒精给卢一桂待过的地方以及用过的器具做起消毒。
喷了还没几分钟,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道方言味极重的声音:“嗳,什么味儿?!你们把我好好的家弄成啥样了!”
是沈霏带着卢一桂的丈夫回来了。
他佝偻着背走进门,先左顾右盼地看了一圈,没见到卢一桂,不悦地嚷嚷:“我老婆子呢?!”一脑门官司,身上也酒味冲鼻,显然喝酒喝得兴起,酒意正盛,被沈霏强行叫回来,攒了一肚子火气没地泄呢。
“支书带她去医院了,她人不舒服,发烧,喉咙痛,得检查一下看是不是新冠。”祝婴宁说。
“好好的去什么医院,就一点小病小痛,哪有人大年三十还去医院的?也不嫌晦气!那医院有开吗?”他手背在身后,如老年雄狮巡视自己的领地,在屋子里踱步来踱步去,语带不满地指点完江山,一屁股墩在沙发上,摸出打火机作势要点烟。
祝婴宁赶忙制止他,说刚喷完酒精,屋子里酒精浓度很高,不能点明火。
给老人——尤其是固执的老头解释这些事并不容易,祝婴宁说得险些要缺氧,最后甚至还上了手去夺,才制止了他的作死行为。
老头子坐在沙发上骂骂咧咧,把她们骂得那叫个狗血淋头,沈霏听得反骨都要犯了,特别佩服祝婴宁能面无表情听着,末了还没事人一样问他这几天都去过哪里。
“咋了?我去趟镇上都不行啊?啊?!”老头抽不了烟,脾气更坏了,手夹着烟屁股,在半空中比划来比划去,“我是犯人啊?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要把我关起来?啊?!”
“不是你犯了什么罪,而是你存在感染新冠病毒的可能,这个病必须引起重视,有基础疾病的老人感染了,是有可能出现生命危险的。我需要了解你都去过哪里、接触过谁。”
“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还咒我老婆子有生命危险,她壮得跟头牛似的,鬼扯!”
老头骂完她们,消停不了几秒就往厨房去了,揭开锅一看,发现没煮饭,顿时又抱怨连天,埋怨卢一桂走之前也不晓得把年夜饭做好。
沈霏忍无可忍,轻声嘀咕道:“有手有脚,自己不会做?”
也不知是耳背还是怎么,老头没对这句话做出反应,只是再次背起双手,嘟嘟囔囔地要往门外走。
“你去哪?”祝婴宁问。
“家里没饭吃,我总得去别人家找饭吃吧?”他伸手拉开门。
“不行,你们得先在家待着,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才好
判断能不能让你出去。”祝婴宁说。
老头仍是将脚往门外迈。
她猛一拍桌子,大声喝道:“我让你在家待着!没听到?!”
茶几很厚,是木做的,稳稳当当地杵在桌面上,可饶是如此,还是被她拍得发出一声沉闷巨响,宛如惊雷落地,上面的茶杯也跟着噼啪摇晃。
老头惊愕地回过头,停顿半晌,默默将脚收了回来。
得,消停了。
沈霏惊得目瞪口呆。她一直以为祝婴宁的方针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没想到还有一条最终杀手锏——诉之以武。
该说不说……
还挺好用。
她在心里默默给她竖了竖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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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晚饭最终是祝婴宁下厨做的,主要是答应了卢一桂照顾好她的孙子,而且她自己也不忍心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八岁孩子挨饿。
面条里敲了两颗蛋,祝婴宁全都捞起来给小孩了,也没给老头盛,最终是他自个窝窝囊囊地走去厨房给自己盛的,嘴里低声嘟囔着说等年过了要到镇上投诉她们。
祝婴宁全当耳旁风,理都没理,只交代小孩去自己的卧室摘了口罩关上门吃。
而老头的气持续到下半夜也消了,当然,不可能是因为自身觉悟,而是因为医院那边来了消息,说卢一桂的病情恶化得极快,已经出现了湿罗音,现在正在重症监护室里。
“核酸检测结果呢?”祝婴宁皱着眉头问手机另一边的温文旭。
他说:“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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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回想那段时光,祝婴宁发觉自己丧失了与之有关的大部分记忆,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人在极端疲倦的情况下会自动为大脑减负。
得知卢一桂的核酸检测结果为阳性后,她和沈霏向卢一桂丈夫详细问出了他、卢一桂及他们孙子近几日的行动路径以及所有与他们有过无防护接触的人,把情况上报给乡镇疫情防控指挥部。当天晚上,上头就派了大白过来做深度消杀,原本说好卢一桂的丈夫和孙子直接居家隔离,各自住在自己的房间减少接触,由祝婴宁她们负责看护和送餐,然而仅仅过了一天,卢一桂的丈夫也发病了,情况比卢一桂本人还要严重。
一家子只剩下一个小孩,上面商量了一下,打算将小孩接到县上做集中隔离。
传播路径也查出来了,是他们本县有个从武汉回来的农民工,在乡镇棋牌室打牌,由他传染了卢一桂丈夫,而卢一桂丈夫又传染了卢一桂。
现在密接和密接的密接人员众多,据说县上专门空出了一栋学校教学楼用来做隔离。
祝婴宁托人打听了具体情况,得知县上人手紧缺,隔离楼的三餐送得极不准时,有时还会变成两餐甚至一餐。她想了想,还是打了报告申请将小孩留在他自己家隔离,由她负责照料。免得小孩子免疫力低下,去到那里没病也折腾出病来。
这个决定不可谓不责任重大。王胜举让她想清楚,她说自己能担责。
“不是能不能担责的问题。”
王胜举揉着额心直叹气,用食指重重敲击着桌面,“你想——他们家已经出了两个病人,这个小孩十有八九也在潜伏期,爆发出来只是迟早的事。虽然说每次送餐你都有做好防护措施,但万一呢?医院的医生护士难道没做好防护?还不是有人倒下了?我知道你年轻,你身体好,这个病对你这种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可你要是病了,少不得七八天没法做事,我们村干部本来就人手不足,倒下一个人,对村里的村民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
“我不会倒下。”她说。
王胜举鸡同鸭讲,拗不过她的执拗劲儿,只能烦躁地摆摆手,任由她去了。
每次送餐,祝婴宁都很注意做好防护和消毒。除了送餐,她还有数不清的事要做,首先是隔离的房子需要定期消毒,二是村里人心惶惶,除了安抚人心,他们还得加强巡检,嘱咐大家戴好口罩,取缔集体活动。还有年前没处理完的那些猪,什么时候开工?开工后如何兼顾防疫与工作?未来的物流以及销售会不会受到影响?如何在年后复工前做好预案?这些都是问题。
有些人胆子小,听说卢一桂的丈夫已经白肺了,死期将近,吓得连出门买菜都不敢,这种风气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各家都如惊弓之鸟。王胜举与祝婴宁他们开会商量了一下,决定由他们村委负责统一采购食材和日用品,减少村民与外部人员的接触,这样既是对外面的人负责,也是对村民负责。
这事儿听起来简单,但他们的工作量却因此翻了一倍,祝婴宁自己堪堪能扛住,温文旭有健身的习惯,也还行,最令她担心的就是沈霏了,每晚回宿舍她都会尽量熬些补汤给沈霏喝。
沈霏一开始还觉得这样有些小题大做,不必对她进行特殊关照,结果八天后,她果然成了第一个累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