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霏左看右看都没看出哪里残疾了,显然祝婴宁也有这个困惑,说:“您的手指好好的呀。”
“我打出生起就是六指,后来割掉了多余的那个,你瞧,小指旁边还有个疤呢!这还不算残疾哪?”
沈霏:“……”
贪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爱差遣人做事。
沈霏认为这可能是上一个工作队伍遗留下来的习惯,因为当他们调查完将要离开时,很多村民都会笑着来一句:“小祝小沈这就走了呀?之前来的人都会帮我们扫扫地沤沤肥呢。”
“之前来的人”应当就是指上一个驻村工作队伍了。
沈霏的想法是,我可以主动帮你们,但你们不能主动要求,我可以替你们做你们做不了的工作,但你们不能拿自己做得了的工作来要求我们。
虽说这份职业本质就是人民的公仆,可她始终认为公仆是指为人民谋利益,而不是挨家挨户给人民当保姆,别说她们还有正经的工作要忙,这些人本身也有手有脚,没有老到扫帚都拿不动的地步,怎么就不能自己扫地沤肥了?
她心里有气,祝婴宁却像没脾气的泥团似的,对提出这种要求的村民说:“好啊,哪里有地要扫?”
结果这时村民反而很体贴地磕着瓜子说:“不用了,你们忙去吧。”
沈霏只能把这归结为村民们太过无聊,拿她们当消遣逗趣解闷呢。
更有甚者,在走访进行过半时,骤然握住她的手来了句:“小沈今年几岁啦?我瞧你这女娃娃好呀,细皮嫩肉的,又白净,又漂亮,就是屁股小了点,以后怕是不好生养……你谈对象了没?”
沈霏吓一大跳,她在城里长大,城里的人普遍有分寸感,不会二话不说就抓陌生人的手,更不会说出这么冒犯的话。她忍了又忍,才没把面前这位叫甄玉花的老婆婆的手甩掉:
“婆婆,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啥叫正事?啥叫歪事?这就是正事!”甄玉花笑眯眯的,又拿粗糙的手去摸她的脸,“我有个孙子,今年也和你这般大,人长得可精神,老实听话……”
“婆婆!”她打断对方的话,表情已有些愠怒。
甄玉花确实有个孙子,叫李恒宇,但李恒宇是个傻子,据说生出来就先天不足了,四五岁还不会说话,父母在外务工,没有及时干预,也不知道要及时干预,就只甄玉花一个人带着,把傻孙子拉扯到了二十多岁。
怕傻孙子出去闯祸,白天甄玉花一般都把他关在屋里,等太阳下山了,没那么晒了,才放他自个儿出去遛一遛。
现在甄玉花不仅不尊重她的职位身份,竟然还想将自己的傻孙子介绍给她,沈霏气个半死。
祝婴宁帮她拒绝道:“婆婆,小沈和我一样,是国家公务员,我们是来这边工作的,不是来相亲搞对象的。”
甄玉花喃喃了句什么,沈霏没听清。
从甄玉花家里出来是下午四点多了,已近下班时间,祝婴宁领着沈霏回党群服务中心,路上开解她道:“你别往心里去,我刚来的时候也被甄婆婆说媒了,她还说我一看就是老实巴交肯干活的女人,适合娶回家给她孙子当贤妻。”
沈霏抱着厚厚一沓调研报告,又好气又好笑:“混账话。”
晚上回到家里,轮到温文旭做晚饭,他在厨房忙碌,祝婴宁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客厅的茶几旁整理文件,沈霏走过去,佩服她工作得认真,想帮忙,她却说不用:“你去休息吧。”
傍晚天色昏暗,屋里虽有开灯,却没有专门照明的台灯,祝婴宁眯眼奋笔疾书,沈霏看得胆战心惊:“这样很容易近视的。”
“没事,我再写一会儿就停了。”
沈霏无法,只好先拿衣服去卫生间洗澡。
卫生间干湿一体,非常狭窄,站在马桶前面洗澡,连胳膊都伸展不开。尽管已经在这洗过几次了,沈霏还是很不适应,每逢这个时候,她都忍不住好奇温文旭那么大只,究竟是怎么缩在这么拥挤的空间内洗澡的,想想她都想笑。
卫生间有扇窗,没有窗帘,祝婴宁用旧报纸将窗户贴严实了,聊且充当窗帘。窗户是锁着的,沈霏伸手到窗户下的架子上拿洗发水。
手刚伸过去,她就留意到窗户一角的报纸被水浸烂了,破了个龙眼核大的乌漆漆的小洞,她伸手抚了抚洞口,琢磨着过后要拿报纸或者别的什么草稿纸把这洞给补上,不然外头就是小巷,虽然那小巷人迹罕至,可到底还是没什么安全感。
正想着呢,隔着一层荧绿的窗玻璃,那颗“龙眼核”忽然动了。
龙眼核朝后退开些许,沈霏发现那是一个男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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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几章重点是交代宁的事业线,three不会立即出场,得把这段讲完才有他的直接戏份,但他会像幽灵一样无孔不入(?),具体怎么个无孔不入法就不剧透了。
还有很多宝宝问为什么时间跨度这么大,因为这是第三卷,和前两卷有关联,但不会直接沿用前两卷的叙事模式。按理来说应该一卷一本书,但我懒得分了,只在章标题那里分了一下,所以一口气看下来的读者宝宝可能会觉得有些迷惑,总之这是另起一卷了。
第三卷重点是大学毕业后的工作,大学期间的事会以插叙倒叙的方式夹杂着写,不会再用顺叙从头到尾顺下来。
第164章 后悔
温文旭把菜端出来,在围裙上揩了揩手:“队长,可以吃了。”
“嗯,辛苦了。”祝婴宁把手头的资料合上放好,打算帮忙盛饭,屁股刚刚离开板凳,便听到卫生间的方向传来一道石破天惊的尖叫。
“啊——!!”
声音凄厉无比。
温文旭吓得猛一抖,手里的汤尽数泼到了围裙上,好在汤被他提前晾凉了,水温刚好,不然非得燎掉他身上一层皮。他手忙脚乱想将汤锅放好时,祝婴宁已经原地弹射而起,火速冲向了卫生间。
“沈霏?!”她大力拍着门。
里头的沈霏裹着浴巾将门打开了,面无人色,左手抓着条马桶刷,右手食指指着窗外,整个人颤得说不出话来。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有只眼睛从窗口报纸的破洞里一闪而过。
祝婴宁脸一沉,冲上前,将窗户的锁解开,哗的一下拉开窗,在沈霏惊愕的视线下纵身一跃,像头矫捷的黑豹,风驰电掣追了上去。
直到这时温文旭才姗姗来迟,咚咚咚冲到卫生间门口,把天花板震得地动山摇,五指挡在眼前,又紧张又局促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你没事吧?!”
“……刚才有人在窗外偷看我洗澡。”沈霏哽咽了一下,说完这句话,两行泪直直坠了下来。
她的话和她的眼泪都叫温文旭傻眼了,回过神来,气得脸颊通红:“岂有此理!什么年头了居然还有这种事?!是谁!!”
“我没看到,队长追出去了。”
“我去看看!”
卫生间的窗户狭窄,温文旭的大体格过不去,只能绕向正门。
沈霏捏紧浴巾,将头探出卫生间大敞的窗外,看到祝婴宁已经顺利逮住了偷窥者,温文旭随后赶到,在旁边帮着制服——偷窥者穿着身黄色短t,头剃得溜圆,赫然就是下午她们才去走访过的甄玉花的那个傻孙子李恒宇。
认出对方的形貌后,沈霏如坠冰窟,紧紧掐住上臂,只觉浑身透凉。
李恒宇被温文旭反剪着双手,大概是不舒服,很快吼叫起来,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含糊且无意义的咿咿啊啊的音节。
他们的动静不可避免地引起了附近的村民围观,不少人从家里探出头,对着冲突正中心的三人指指点点。
甄玉花家离这不远,她手握锅铲出来凑热闹,看清当事人竟是自己的孙子,大吃一惊,急忙握着锅铲冲上前,不管不顾地就朝温文旭身上招呼,用方言撕心裂肺骂:“我打死你丫的!你们这些狗.官,你要杀我孙子啊!!杀人啊,杀人啦——!”
“欸!欸——甄婆婆,我没干嘛,我只是拉住了你孙子,是他自己做了坏事!”温文旭不能对群众出手,只能一味躲闪,只可惜甄玉花带着油星儿的锅铲威力巨大,劈头盖脸打在他身上和脸上,最后一下差点把他门牙干碎,他不得已,只能先松了手,抱头窜到甄玉花打不着的地方。
失去了桎梏,李恒宇立刻矮身躲到了甄玉花身后,像一只寻求母鸡庇护的鸡崽。
此刻的甄玉花完全不像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手举锅铲,既似高举火炬的自由女神像,也像盛气凌人的托塔李天王,双目瞪得斗大,嘴里骂骂咧咧,仍在不干不净地诅咒着祝婴宁和温文旭这些所谓的狗.官,说他们不仅没有一心为民,竟然还无端欺压村民,就应该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甄婆婆,我们不会无端污蔑任何一个群众,这一切是有原因的。”祝婴宁出声道。
“什么原因?啊?!什么原因,你说啊!”甄玉花每说一句话,就将锅铲往前一送,隔着微毫之距,近在咫尺地怼着祝婴宁的脸,仿佛手里的不是锅铲,而是一把尖刀。
祝婴宁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深吸口气,开口道:“是因为——”
在卫生间里观看这一切的沈霏见状,心猛然一提——虽然她没有那种守旧的观念,不认为被偷窥是自己的错,但身在这种思想传统的地方,她害怕直接说出真相,今后会遭到村里人的耻笑。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她一边惊惧,一边为自己才来村里几天,就被洗脑出这种恐惧感而感到深切的悲哀。正急得团团乱转,不知该如何制止,就听祝婴宁平静道:“是因为李恒宇在窗外偷看我洗澡。”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不仅沈霏呆住
了,甄玉花可能也没想到祝婴宁会直接将这种在她看来“羞得慌”的事说出来,挥舞锅铲的动作一顿。
祝婴宁趁热打铁,用方言以及村民能够理解的表达方式对甄玉花和围观群众说:“我们是来带领大家挣钱、帮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但是这必须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前提下。大家都是人,没人喜欢在洗澡的时候被人偷看,对吧?你喜欢吗?”
她随便逮住一个小孩问。
小孩尖叫着笑起来,扭身躲到了自己奶奶腿后面:“我才不喜欢呢,我又不是变态!”
“你喜欢吗?”她又看向一个离自己最近的中年男人。
被一对一问到,男人无法视若无睹,只能尴尬又讪讪地笑了两下。
围观的人也笑起来:“小祝同志,他要是说喜欢,得被他媳妇儿扒掉层皮!”
“嗯,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看来大家都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没有人喜欢。”祝婴宁强调完,再度看向大家,“我们身为干部,绝对不会干出偷看群众洗澡的事,这叫尊重,我们尊重你们。相应的,你们是不是也得尊重我们呢?”
唱完了白脸,祝婴宁用眼神示意温文旭开口。
经过一个月来的相处,温文旭已经和祝婴宁配合默契,接受到示意后,从躲避的位置走出来,站到甄玉花面前,唱起红脸:“甄婆婆,李恒宇是个老实孩子,我们相信他不会主动干出偷看别人洗澡的事,他一定是被别人带坏了,您知道是被谁带坏的吗?您把这个坏人给揪出来,我们一定狠狠批评教育这个败类!这种人自己道德败坏就算了,竟然还想把李恒宇这样一个单纯孩子拉下水。”
围观村民稀稀拉拉地笑起来。
甄玉花这辈子最愁的就是自己孙子的婚事,怕他这个傻样一辈子娶不到老婆,但凡遇到适龄女子来到此地扶贫或者开展志愿工作,她都会怂恿李恒宇去偷看人洗澡,且还振振有词,说自己是为了看这些女人的奶.子大不大,屁股大不大,适不适合生育。
李恒宇有时候能偷看成功,有时候不成功。
但不管成不成功,来到这里的年轻女孩面对这种事难免担惊受怕,害怕被人议论或者遭人报复,不得不忍气吞声。
甄玉花没想到这回会被人揪出来,而且说“揪出来”也不尽然,对方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这个怂恿的人是谁,她总不能自己跳出来承认,只能忍着温文旭的明褒暗贬,握着锅铲的手颤抖,脸上青红交错。
温文旭指桑骂槐完,祝婴宁走上前,和他各自扶住甄玉花的一边胳膊,亲切地将她搀扶进屋里,说念在李恒宇是初犯,这次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甄婆婆,您平时要是一时累了疏忽了,有看管不到的地方,也可以尽管叫我们过来帮忙看护恒宇,大家都是邻居,本就该互帮互助嘛。”
一席话说得甄玉花想发作都没理由发作,脸色憋得铁青。
围观群众见现场趋于和平,也渐渐都散了,各回各家准备晚饭。
祝婴宁带着温文旭回到他们家时,沈霏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衣服,眼圈仍浮着淡淡的粉,看着祝婴宁,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哽咽着说:“队长,谢谢你。”又面朝温文旭,也道了声谢谢。
祝婴宁摇摇头,示意大家都先进去吃饭,等家门一掩,她才低声叹息:“是我让你受委屈了,没能替你讨回公道。”
沈霏急忙摆手:“哪里,队长!你处理得特别成熟,真的,要换成我自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身份敏感,而且还在试用期,要是不慎遭了群众举报,对以后的职业生涯都会有影响。这村子连个监控都没有,证据只有各自的一张嘴,而村里人彼此间即便有嫌隙,遇到外患,也都是团结向外的,沈霏不敢冒这个风险。能对峙到这种地步,她已经很意外很感动了。
祝婴宁没再说什么,只招呼他们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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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多少还是给沈霏留下了些心理阴影,尽管吃完饭后祝婴宁和温文旭都单独找机会和她谈了话,好言安慰了她一番,当晚她还是失眠了。
怕翻身影响到上铺的祝婴宁入睡,整晚下来,沈霏连动都不敢动,直挺挺地在自己床上扮演僵尸,直到凌晨四点才勉强打了个小盹,天刚蒙蒙亮便醒了过来,只觉头昏脑胀,却死活睡不着,干脆一骨碌爬起来刷牙洗脸。
令她意外的是,温文旭竟然起得比她还早,在客厅练深蹲,见了她,打招呼道:“早,你一夜没睡?”
被他看穿,沈霏尴尬一笑,没有说话。
她去厨房巡视了一圈,打开冰箱,发现食材空了,打算外出前往集市采购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