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显得格外朴实无华。
车刚停稳,办公室的门就被人从内打开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端着水壶从里面走了出来,朝坐在车里的他们高声道:“小祝,这位就是新来的同志吗?”
“是。”祝婴宁跳下车,介绍道,“她叫沈霏,计算机专业的。”
“学数码的啊?学数码的好啊。我们办公室那台闲置的电脑终于能有人用了。”
沈霏也赶紧下了车,听祝婴宁向她介绍:“沈霏,这位就是我们村的王胜举村支书。”
“支书好。”她鞠躬问好。
“好,好。”王胜举举起手示意了一下,又看向办公室,“燕子和二柱在里头呢。”
沈霏很快就见到了王胜举口中的“燕子”和“二柱”,很好辨认,因为办公室里只有一男一女。女的坐在那台据说是闲置的台式电脑前玩扑克接龙,男的在工位上做木雕,两个人看起来都有四十多五十岁。办公室倒是蛮大的,但看着非常空,除了几张大办公桌拼在一起,几乎可称家徒四壁。
祝婴宁带着沈霏走进去,向他们介绍她,又对她说:“燕姐是村委会副主任,柱哥是村委会委员。”
他们不太感兴趣地抬起头瞥了沈霏一眼,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沈霏便也尴尬地点了点头。
从办公室出来,她问祝婴宁:“其余同事呢?”
祝婴宁挠挠头:“没有了。”
“啊?”
“同事就刚刚那三位。”
沈霏目瞪口呆:“村委会和村支委加起来只有三个人吗?”
“对。”祝婴宁点点头,“严格来说,我们村甚至没有村支委,因为党员不足七人,没法成立村支委。”
“……”
服务中心就那么丁点大,都不用两分钟就转完了,沈霏十分迷茫:“我们的工位呢?”
“在刚刚的办公室里,所有人一起办公。”
“……”
温文旭在旁边补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这个村户籍人口虽然有一百多户三百多人,但常住人口其实只有八十人,基本都是老弱病残以及留守儿童,青壮年劳动力比大熊猫还少,能凑出个村委会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苦着脸说,“实不相瞒,我来到这里就像个苦力,那些阿婆啊、大爷啊、小娃娃啊,遇到些搬不动的东西或者需要用到蛮力的工作,都会叫我过去帮忙。你别看我肌肉那么大,其实一半都是在这里练出来的。”
党群服务中心建在村子入口处,往里走才是村子。
村子修筑在山脚下地势平缓的地方,比沈霏想象中那种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好多了,可能因为前不久才翻新过。不过由于少有人居住,村子总体上看起来仍是寂寥冷清。
他们往里走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村民的注目。
有个缺牙巴的阿婆站在门口咿咿呀呀问了祝婴宁一句话,祝婴宁笑着用方言答:“是,这位是新来的同志。”
“听不懂吧?”温文旭凑到沈霏耳边小声说,“其实我也听不懂。”
沈霏好奇道:“队长为什么……?”
“她是G省人,她说自己老家就在隔壁市。”
沈霏恍然大悟。
他们来到一间平房前,祝婴宁用钥匙开了门,招呼沈霏进来。房子依然是平房,只有一层,两室一厅,温文旭单独住一间卧室,祝婴宁和沈霏合住一间。
两个女生合住的那间卧室只有十来平,小得连书桌都没地摆,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个行李架。床是上下铺,祝婴宁已经睡了上铺,不过还是温和地问沈霏想睡上铺还是下铺。
“我都可以,既然下铺空着,那我就睡下铺吧。”沈霏把行李箱搬到了行李架上。
“嗯,那你整理你的东西,我先去准备晚饭。”
“晚饭在哪吃呢?”
“自己在家做在家吃。”祝婴宁指了指家里那个迷你厨房,“我和温文旭轮流做。”
“我也会做饭,我可以和你们轮流。”
“好。”祝婴宁笑笑,道,“不急,今天你先休息。”
等她出去了,沈霏才从自己的行李箱里翻出条从家里带来的抹布,在下铺的木垫上擦了擦,然后惊讶地发现抹布居然没擦出任何灰尘。她想可能是祝婴宁提前擦过了,心里微暖,庆幸队友比她想象的好相处。
她带的行李箱虽大,但里面的东西其实不多,占大块头的是她的枕头。她颈椎不好,这个枕头是她睡惯了的,她妈妈坚持要她塞在行李箱里带过来,就怕她晚上失眠睡不好。
沈霏把自己今天需要用上的日用品从里面取出来,摆在相应的位置,摆完忽觉无所事事,坐在床尾处茫然地发起了楞,直到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才想起下飞机到现在都忘了给自己的家人报平安,忙接起电话。
“喂,宝贝,怎么样,到宿舍了吗?”她妈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到了。”沈霏环顾了一下这个所谓的宿舍。
“条件怎么样?有自来水吗?睡觉的床多大呢?有一米五吗?同事是什么人
呢,面相好吗?”
沈霏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妈妈就在手机那头哭了起来:“你说你好好的考个选调生干嘛?还得下放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基层工作,本来我都打点好关系,可以把你送进高校当讲师的,既有双休又有寒暑假,工作清闲,工资也可观,你真是糊涂啊,非得跑来这种地方受苦。”
沈霏被她哭得有点心烦,皱了皱眉,说:“我人都来了,你说丧气话有什么用?”
“好,不说,不说,你是年纪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沈霏妈妈这才渐渐止住哭声,又细细盘问起方才那些问题。
沈霏挑着能说的回答了,比如同事面相不错,有自来水,至于不能说的——诸如没有空调,床只有零点九米,这些就聪明地没有说。
等她跟她妈妈讲完电话,放下手机的时候,才看到祝婴宁端着杯温水走了进来,将温水递到了她面前。
“谢谢。”沈霏接过来,不知道祝婴宁有没有听到她刚才的电话,有些窘迫,欲盖弥彰解释道,“我妈比较爱操心。”
“正常。”祝婴宁朝她笑了笑,“来村里工作,又离得这么远,家里人多少会担心的。”
沈霏点点头,喝了口水,没话找话地说:“是啊,队长,你家里人肯定也特别担……哦,你家里人在隔壁市。”
她自问自答完,觉得更尴尬了,赶紧找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男朋友,他可能会比较担心……呃,也不是,我的意思是……”
祝婴宁轻轻笑出了声:“没事,我现在没有男朋友,你不用这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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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今天应该只有一章,好难写……
第163章 穷山恶水
沈霏的工作是第二天正式开始的。她醒得早,因为卧室窗帘的遮光效果约等于没有,才六点多屋里就亮得像被投了闪光弹。
起来以后浑身酸痛,木板床太硬,床的宽度又窄,睡了一整晚下来,她的腰几乎快废了。
见她不断捶腰,祝婴宁边洗脸边问:“你大学没在学校住宿吗?”
“没有。”沈霏实诚地回答,答完又有些惊奇,“看得出来?”
“因为学校一般都是这种规格的床。”她指了指硬邦邦的木板床和沈霏铺在上面聊胜于无的一床薄薄的床单,“网络上有卖0.9米床适配的折叠床垫,你要是睡不惯,可以买个垫子铺上去,既好收纳又睡得舒服。”
“我们这能收快递啊?”
“能,快递一般放在乡镇的福莱便民超市那,每周一他们会派人来村里送快递,可以等他们送过来,要是急的话也可以自己去镇上取,你会开车吗?”
“学过,很少开。”
“回头你要想开可以让温文旭教你,就那辆五菱,他开车……很稳。不过用之前要先打个报告,服务中心就这一辆车,有时候其他人需要用来做正事。”
沈霏一一记下,边刷牙边点头。
小地方自然没有什么欢迎会、团建活动或者破冰仪式,到了服务中心就直接开始工作了。
祝婴宁给沈霏介绍了一下这里的轮班制:“周六日我们需要轮班,保证至少有一个人在这里坐班,避免群众有需要时找不到人,回头我给你加上去,把这张表重新打印一下贴在办公桌上和外面的公告栏上,你平时多看看,记住自己的轮值时间。”
沈霏掏出小本本埋头苦记。
交代完了各项琐碎的事务,祝婴宁又给她详细介绍了他们这支驻村队伍近期的主要工作。简而言之,分为两个部分——理账和深入走访。
理账是因为村里账目混乱,在脱贫攻坚战开始之前,村干部一直用自己的老办法管账,当时账目的凌乱便可见一斑。脱贫攻坚战后,国家派了驻村工作队伍到达基层开展扶贫工作,队伍来去匆匆,彼此之间没有及时做好交接,又兼之国家拨款多、项目杂,他们到达此地仔细核账,发现多多少少存在一些纰漏。
“查账理账现在是温文旭负责,他学会计的,专业对口。电子账本他目前正在做,有时可能会拿不懂的问题去请教你。”
沈霏点头:“我会尽力帮忙。”
“除了协助理账,我们的工作主要是走访。”
祝婴宁说她刚来这里时就从村委会那调取了贫困户建档立卡档案等材料,想要了解村里的现状,但实地走访了两三家以后,发现资料里很多信息已经过时了。为了更准确地了解各家近况,调查致贫原因,挖掘致富产业,她制作了调查问卷,决定深入各家各户调研。
沈霏翻了翻她递过来的调查问卷。
问卷内容十分详细,涵盖了基本家庭情况和收入支出情况。其中有几份已经填好了,是她没来报道之前祝婴宁和温文旭完成的。
“你去走访就会知道这里为什么富不起来了。”送她们离开之前,温文旭唉声叹气,对沈霏说,“别的地方好歹也有中药材、农产品等特色产物,我们这儿是真正的穷山恶水,什么都没有,气候既不适合繁衍出独特的农林作物,没有什么非遗项目,景色也没有好看到能够发展旅游业,反正——要啥啥没有,叫天天不灵。我已经彻底绝望了。”
“你才来多久就彻底绝望了?”祝婴宁哭笑不得,赶他回去理账,自己则带着沈霏,携着资料往村里去了。
几天走访下来,沈霏很快理解了温文旭为什么会绝望。
说实话,她也挺绝望的。
常住人口老龄化已经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了,最严重的是,村里就业结构十分松散。
有人靠外出务工的子女寄钱接济,有人自己种种白菜,有人随便养养鸡鸭,有人从乡镇拿些简单的手工活回家做,还有人大剌剌坦言:“我不用工作,我这辈子就靠国家养了,志愿者每年都来,政府也给我钱,我只要在家里待着,他们就会给我送吃的和用的,我为啥要工作嘛?”
弄得沈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问村里的老人扶贫以前都靠什么营生,大家的说法也大差不差:“就自己养猪种菜啊。”
“养了卖给别人吗?”
“养了自己吃,剩的再拿去镇上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典型的小农经济自给自足。
现状是惨烈的,然而让沈霏真正绝望的是村民认知水平的低下。在她的想象里,她们挨家挨户走访,村民们会淳朴且热情地欢迎她们,事实上——倒也确实挺热情的,但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热情。
喜气洋洋把她们迎进家里后,还没聊几句,就会扯开话题,问:
“小祝同志啊,咱国家什么时候再给发油啊?你看我家里的油只剩两桶了,我还想多囤几罐咧。”
“小祝,为啥村头的老李头领的补助比我多啊?我家里也穷,凭啥他领的钱比我多,你能不能再帮我多申请点?”
沈霏听得厌烦,却见祝婴宁耐着性子向对方解释:“李爷爷领的补助比你多是因为他残疾,重大残疾,有残疾人补助。”
“我也残疾咧,你看我的手指。”老婆婆伸出自己的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