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电视,跳出来的赫然就是天气预报的画面,祝婴宁边看边感慨自己的英明神武,自我肯定了一会儿,陡然想起昨天钟点工阿姨在顶层天台上晾了床被套,一激灵,赶紧换上鞋子跑去顶层抢救被套去了。
这感觉有点像发洪涝前抢收麦子。
她抢收完自己的麦子,发现天台也晾着其余户主的被子和衣服,于是好心地把这些衣物和晾衣架通通拉到了不会被雨淋到的楼道里。
忙完这一切,天空已经黑了。
硕大一团乌云横跨东西,蛮横地霸占了整个天幕,将午后毒辣的阳光消解在层层屏障后。每当这时祝婴宁总想起语文课学过的那首——黑云压城城欲摧。
由于顶楼20层离他们居住的16楼不远,她干脆抱着被套走楼梯下去了,来到家门口,见门开着,她正怀疑是不是自己忘了关门,就见许思睿从里面冲了出来,显是在家里找不到她,正打算外出找找。
她惊讶不已:“许思睿?你怎么到得这么快?”
看来真有十万火急的事。
不过再十万火急也得等她把怀里的被套放下再说,她走进屋里,寻找着能暂时搁置被套的地方,许思睿伸手接过去,把被套随意团了团就扔到了沙发上。
“喂……!”
被套一半耷拉在沙发上,一半垂到了地面上,祝婴宁看得抓狂,抬头正要训他,就见他上前一步,几乎把她抵到了墙角。
她这才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味。
“你喝酒了?”
“你答应他了?”
他们同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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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到家之前,许思睿在车上构思了许多个版本,他规划得非常完美,回家以后先用别的话题铺垫一下,营造出松弛的氛围,接着再漫不经心地询问她刚刚外出是去做什么,无论她如何回答,他都要保持面不改色,不能叫她看出任何端倪。
可真正站到了她面前,什么狗屁的松弛和漫不
经心全被他忘到了脑后。
一开口就是:“你答应他了?”
委婉松弛不了一点。
她“啊?”了一声,紧接着又“啊。”了一声,前者是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砸懵了,后者似是恍然大悟。
当然,还有另一种解读——有些人习惯用轻轻的一声“啊”表示肯定。不过许思睿自动将这个解读打包踹到了九霄云外,他执拗地又重复了一遍:“你答应他了?”
这次的声音更低也更沉。
窗外电闪雷鸣,轰隆一声,惊雷劈开昏暗的天色,大风掀起窗帘。
风从南向北,贯穿整个客厅,洞穿他的衣摆,也扬乱她的发丝。
漆黑的墨发间是她更加黑浓的眼睛。
她的眼睛就像风浪中的锚点,沉沉地勾住他即将被风吹走的轻薄透明的身体。
她是世间万般仁慈,也是仁慈中的残酷。
她在呼啸的风声里温和地开口,说:“许思睿,不管怎么样,我和你都是永远的朋友,我不会不管你的。”
一锤定音。
大爱无疆也无情。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与之一起松开的是泪关,咸涩的泪水汹涌,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一片朦胧里,只有她的眼睛依然浓墨重彩,拓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黑如宇宙,亮如繁星。
他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他很喜欢她的眼睛,也没有说过他觉得它们很漂亮。
她在他眼里一直很漂亮。
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哪怕一句喜欢。
闪电掠过,燃亮天际,他张口,“我喜欢你”四个字被滚滚雷声湮没。
“什么?”她没听清,呆愣又茫然地反问。
他再张口,是求她不要和章嘉程在一起,可上天好像偏要和他作对,屋外风雨大作,刷啦啦的雨水带走的是他泪流满面的卑微的祈求。
也可能不作美的并非天公,而是她不想听。
她想听,风雨雷电也无法阻隔他的声音,她不想听,一滴雨水都能成为他们之间跨不过去的阻碍。
其实真相没有那么复杂,只是她不想要他了而已。
他想起了那天去潭柘寺求的签,他问的问题是他和她会不会永远在一起,签是观音灵签,他抽到的签叫苏秦不第——下签。诗曰“鲸鱼未变守江河,不成升腾更看高。他日峥嵘身变革,许君一跃跳龙门”,诗意“此卦鲸鱼未变之象,凡事忍受待时也”,解曰“上忍且忍,上耐且耐,须待时至,功名还在”。
解签的人用通俗的语言对他说:“你现在渴望的东西,越想要越没有,破解方法就是充实自身,来日方长。”
那时他觉得这人讲的狗屁不通,都是些泛泛而谈的套话,随便套在谁身上都适用。
现在他却不得不信冥冥中的命运。
他再要开口却已经没有力气了。
蒙住他嘴巴的是沉沉的水汽和咸到发苦的泪,他想他咎由自取,确实怨不得谁,退后几步,恰好踩到垂落于地面的被套,他俯身想要将它捡起来,恰好听到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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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决定将第二卷歹毒地结束在这里[眼镜]
明天可能休息一天,细化一下第三卷的大纲,后天开始写第三卷
第162章 队伍
“……温文旭,我觉得你得开快点儿,我们快赶不上了。”
五菱面包车在山路上缓慢地爬行,看着时速表上指向25的指针,祝婴宁第一次后悔自己当初高考毕业乃至本科期间竟然都没有抽空去学车。她很想问他你真的有在踩油门吗,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会得到什么回答,温文旭绝对会理直气壮地说,踩了啊,没踩就是20了,怎么可能有25。
实际上这多出来的“5”是否是重力势能的作用还有待商榷。
“放心吧,队长。”他脖子前倾,状如鹌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路况,“东航经常延误,我们这样开过去绝对绰绰有余。”
祝婴宁叹着气看了眼手机,沈霏一直没回她消息,估计已经上飞机了。
她和温文旭这次去机场是为了接到沈霏——他们驻村工作队伍的最后一个队员。
按照规定,G省定向选调生八月中旬接受完岗前培训就需要下派到基层锻炼了,但沈霏家里出了些事不得不去处理,向上面请了个假,直到九月下旬才匆匆赶来。
温文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队员充满好感,因为沈霏据说是计算机专业出身,他被村里的烂账折磨得一个头两个大,正需要有个专业对口的人协助他建立数据库。
不过好感归好感,车是不可能开快的。
温文旭安全意识极强,换言之,很怕死。他说是因为汶川地震那年他正好随妈妈在四川出差,被当时的惨状吓到了,从此以后便很惜命。面包车依然以时速25顽强地行驶在马路上,直到开出山路,他才终于将车速提到了40。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到达机场。
又过了十几分钟,沈霏才给祝婴宁的手机发来语音消息,说自己已经下飞机了,正在取行李,估计还要十分钟才能到出站口。
“好,你慢慢来。”她答。
“我怎么认出你们?”沈霏问。
祝婴宁将车牌和车身颜色告诉了对方。
十分钟后,她摇下车窗,果然看到一个女孩背着书包,推着一个大大的白色行李箱朝他们的车走了过来。
“沈霏?”她试探着叫。
女孩点了点头。
她长得不算惊艳,然而五官白净,一头长发又黑又直,脸上戴着副冷感的银框眼镜,脊背笔挺,有股说不出来的出尘的气质。
祝婴宁和温文旭打量沈霏时,沈霏也在观察他们。
她还以为自己的队长会是更加严厉的形象,没想到祝婴宁看起来很随和,眼神清澈,笑容淳朴,短发比耳朵略长一截,乌黑柔顺如菜籽,发丝服帖地朝里收束,将她的脸衬得只有巴掌大。
当然,更加出乎她意料的是温文旭。
无他,温文旭实在过于……高大了。
与文雅的名字相反,他长得一点都不“文”,虎头虎脑,胸肌壮实,上臂抵得上成年女性大腿粗,即使蜷缩在驾驶座上,身高目测也有一米九,堪称彪形大汉。这副模样本该很吓人的,但是他眼睛小,细细的两道缝,分不清是阳光太毒辣睁不开眼睛,还是本身就长这样。小小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憨厚朴实,少了几分凶相,平添几分喜感。
祝婴宁打开副驾驶的门,正要下车帮沈霏提行李箱,就听温文旭说:“队长,你是不是又忘了我是男的了?你歇着,我来。”
他下车帮沈霏安置行李,又替她拉开后座的车
门,服务完毕,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开车。
“你的行李箱居然是白色的,完蛋喽。”温文旭边开车边熟稔地说,“山里条件有限,白的东西很容易脏。”
祝婴宁说:“你别吓唬人家,回头找个防尘袋罩起来就行了。”
沈霏在飞机上想了一路见到他们该怎么开口,怎么抛话题,到了现在她才松了口气,因为他们两个看起来都是会主动聊天的人。她本身话不多,性子也静,每回参加集体活动,最苦恼的就是开头的融入环节,要是有人主动找她破冰还好,要是没有,她能和对方大眼瞪小眼到活动结束。
温文旭有一搭没一搭地扯起和日常生活有关的话题,告诉她这里的水质特别硬:“唉,我应该提前托你买个过滤器过来的,我喝了一个月,感觉自己都快肾结石了。”
“不能买纯净水吗?”沈霏问。
“能是能,就是贵,以前花我爸妈的钱还没感觉,现在自己赚钱了,花个几毛几元都心疼得不行。”
一路上他们都闲聊着类似的话题,直到车子离开乡镇,驶入山路,沈霏的神经才微微紧绷起来,问祝婴宁:“队长,我今天需要做什么工作?”
“哦……”她轻轻笑着,“你别紧张,你今天刚来,我们带你去党群服务中心转转,看看以后的办公地点,认识一下村支书他们,再去宿舍把行李放了,吃顿热饭,好好休息一晚。”
沈霏点了点头。
他们服务的村在2014年被划定为深度贫困村,后来经过四年的脱贫攻坚,2018年——也即今年他们来就任的时候,村子事实上已经摆脱了深度贫困村的处境。
上两任驻村工作队伍负责的主要是基建工作,利用国家拨款改造了危房、修筑了马路、牵了电线网线,还新增了几个医疗点和教育点,帮村民解决了医保社保等民生问题。但是由于村子缺乏内生驱动力,要想真正富起来,还需要发展出特色产业,他们这两年驻扎此地的任务就是开展产业扶贫。
温文旭愁眉苦脸地告诉沈霏,他们这个村子这么多年都富不起来是有原因的,总而言之,是块极其难啃的硬骨头。
“唉,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说着话,车子正好停在了党群服务中心门口。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沈霏还是被眼前这个酷似农村平房的党群服务中心惊了一惊。
服务中心有个前院,空间还挺大,车开进来以后就横七竖八地停在了前院上,看得出这辆面包车是这里唯一的交通工具,以至于完全不用为其他交通工具礼让车位。
房子一共三间,修成了一长排,最中间那个用黄漆在深褐色木板门上写了三个字——办公室。左边那间写着会议室,右边那间什么都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