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婴宁还想劝一劝,邵彦君就拖着戴以泽走了。
她的动作像在拖死狗,戴以泽在她身后一边抡着双腿走路一边捂着嘴吐。祝婴宁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跟了上去,在邵彦君耳边锲而不舍地洗脑“还是去医院看一看吧”“真的不带他去医院看一下吗”。
邵彦君被她吵得心烦,从书包里摸出副耳机戴上去。
祝婴宁一路跟随他们上了公交车,又跟着他们坐了十几站,在一个人烟稀少的住宅区下了车。
这里很安静,行道树枝繁叶茂,在柏油马路上投下细碎光斑,附近有间特殊教育学校,不大,即使是中午放学时分也显得寂寥冷清。
看邵彦君没有赶她,祝婴宁便一直厚着脸皮跟在后头。
戴以泽已经好了一些,能自己走路了,背着书包迈着小碎步走在邵彦君身边,还有功夫吐槽:“喂,小土妞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诶,不把她赶走吗?”
许是戴着耳机没听到,邵彦君健步如飞。
一楼的商铺大多都租给外人开艺术室了,艺术氛围浓厚,一路走来,不仅墙画琳琅满目,还有不少琴行、书法室、画室和珠宝店,乐声悠扬,若隐若现。
他们走过商铺,进入一片小区,又七拐八拐地通过露天阶梯来到了一间地下室门口。
地下室门前有个几平米的小院子,形似天井,从这里仰头能看到上面四四方方的天。
院子的墙上用喷漆喷了许多涂鸦和英文字,LinkinPrak、GreenDay、GunsN'Roses、TheRollingStones……有些乐队名称上面被人用红喷漆打了大叉,后面又被人用黑喷漆补上去,接着又被打叉,如此循环往复,还有一些乐队名称外面被喷了一圈又一圈油漆强调。
墙上有骷髅头,有笑脸也有花城蓝色的哭脸,还有人画了一只肥肥的橘猫,橘猫头上有个对话框,对话框里是句脏话——
f**k。
连地下室的门也涂成了明艳的克莱茵蓝。
邵彦君用钥匙开了门,里头立刻传来爵士鼓的鼓声和一阵电吉他的声音。她走进去以后,戴以泽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祝婴宁想了几秒,在戴以泽关门之前灵敏地挤了进去。
“……”
戴以泽翻了她一个白眼,不情不愿地把她放进来。
进来以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三四十平大的空间摆放了一条沙发和许多乐器,四面墙上都贴了隔音垫。有四个人正在这里排练,键盘手吉他手贝斯手鼓手一应俱全,发型发色各异,像一盒彩色的糖果。见到邵彦君和戴以泽过来他们也没有停下,甚至对她这位不速之客也没表现出多少惊奇和探究。
邵彦君将书包随意甩到沙发上,从角落的冰箱里找出冰镇可乐,同时头也不回扔给戴以泽一瓶电解质水。喝了几口可乐,她就坐到了乐队前方的高脚凳上,掰了掰话筒,低着头开始玩手机。
“你还不走啊?”戴以泽又开始赶她。
“你人没事了吗?”她反过来问他。
戴以泽脸上有点扭捏,把手头正在喝的电解质水的瓶盖重新拧上,说:“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有点肠易激。”
“哦,那我看一会儿再走。”她决定将厚脸皮贯彻到底。
正说着,口袋里的手机就震了起来,祝婴宁拿出来一看,是许思睿。
戴以泽很高兴:“你看,有人在催你了,你赶紧走吧。”
她充耳不闻,走到角落里接起电话。
“人呢?”电话那头许思睿的声音传来,含有几分不悦。现在已经放学了,他过来她的教室找她才发现只有书包还留在这里。
她说明了一下情况,许思睿在那头安静几秒,才说:
“地址。”
“我过去接你。”
“不用了,你先回家吧,我可以自己回家。”
可他是铁了心要过来接她,祝婴宁实在毫无办法可想,默默思考他的分离焦虑是不是日益严重了,腹诽归腹诽,还是只能如实报出小区地址,让他到之前先给她来个电话。
放下手机回到沙发上,祝婴宁龟缩在沙发一角,戴以泽坐在另一角。
被她误以为在玩手机的邵彦君终于从手机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了歌词,将手机架到乐谱架上固定好,自行开了会儿嗓,才拿起麦
。
她开始唱歌了。
她一开口,祝婴宁就像被什么定住一样。
说起来倒是古怪,同桌这么久,她竟然没听过邵彦君唱歌。学校的音乐课都是去专门的音乐教室上,音乐教室可以随机入座,邵彦君总是坐得离她很远,专门挑僻静小角落,唱歌也不大声。每学期期末的音乐考试除了唱歌,还可以自行选择乐器演奏,每逢这种时候,邵彦君总是上台表演三角铁。
邵彦君的声音称不上甜美,有种哑哑的烟熏感,平时听她讲话不觉得有什么,直到此刻她的歌声响起,才发觉这把嗓子实属摇滚的宠儿,自带金属质感,穿透力极强。
祝婴宁对摇滚一知半解,看不懂面前疯狂摇头点头的乐手究竟在嗨什么,她不懂和弦,也不懂鼓的节拍。但她的头皮还是随着乐声激昂与鼓点喧嚣一阵一阵发麻,像有噼啪作响的电流沿着尾椎窜到了她的天灵盖上,又化成流星雨奔涌于她的血管。
鼓点震得心脏都随之鼓动,镲的声音将两只耳朵的耳膜拧成钢丝。
她一会儿觉得自己是通了电的金属片,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冒烟的插座。
等他们唱完了,她还被音乐的余韵摁在沙发上,久久起不来。
地下室里安静下来,更显得耳膜余音鼓噪。
邵彦君的那几个朋友纷纷离席喝水或者刷手机,有人留意到她,问:“这是?”
“跟屁虫。”邵彦君低头玩着手机回答。
祝婴宁:“……”
戴以泽又孜孜不倦地赶她:“听完了就赶紧走吧,你听得懂他们在干嘛吗?”
她诚实地摇了摇头,试探性说:“你告诉我我就懂了。”
“我告诉了你你也不懂。”戴以泽鄙夷道,“他们明晚有个演出,今天得抓紧时间排练,你就别来凑热闹了,省得碍手碍脚。”
“演出?是自己作词编曲吗?”
戴以泽不耐烦回答,倒是吉他手好心答道:“对呀,自己作词作曲,曲是我们合作编的,词是小君自己写的。这首歌主要是满足她的癖好,她偶像是崔健,最喜欢的歌是《从头再来》,一直想试试雷鬼摇滚,不过国内玩雷鬼的太少了。”
好吧,祝婴宁必须承认,果然对方告诉了她,她也听不懂。
由于听不懂,她只能微笑点头附和,然后问出一个和音乐毫不相干的问题:“词是邵彦君自己写的吗?那她刚刚怎么找词找了那么久?”
吉他手哈哈大笑,戴以泽冷冷地说:“因为她脑子不好,自己写的词也记不住。”
“编排谁呢?”邵彦君凶恶地一瞪眼。
戴以泽无视她的怒火,对祝婴宁说:“你看,你连别人跟你解释了都听不懂,你跟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祝婴宁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她若有所思着出去了,戴以泽松了口气。其他乐手问他“这人是你们同学吗?我看她穿着和你们一样的校服”,他如逢知音,正要大肆宣讲她的坏话,告诉大家她是如何板板正正,如何严格守旧,如何土里土气,就见祝婴宁又走了回来。
“?”
他目瞪口呆,问,“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我没说我要走呀。”她理直气壮地说,还挥了挥手里的树叶,“我只是出去找了点东西。”
“……你找片树叶来做什么?”
“这个嘛……”
其实祝婴宁觉得在别人刚表演完摇滚以后,突然在他们面前吹树叶,这举动挺傻挺突兀的,按许思睿常说的话来说,还很“装”。但是为了驳斥戴以泽刚刚那番话,她觉得傻就傻点装就装点吧。
她故技重施,用捡来的树叶吹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戴以泽瞪得眼眶都要兜不住眼珠了,一直懒懒散散的乐手们也直起了腰,新奇地看她表演。
一曲吹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乐手们相继围在了中间:“我去,你这个好牛啊,你真是用树叶吹出来的?没有用任何腹语协助?”
“真的。”她拿起树叶,又当着他们的面吹了串音阶,证明确实是树叶的声响,然后挥了挥手里的树叶,“好玩吧?”
“好玩!你能不能教我啊?吹这个得用什么树叶,你告诉我,我去外面找几片。”
“我也想学,你也帮我找一片呗。”
连邵彦君都从手机屏幕上抬起了头,探头探脑看着她手里那片平平无奇的树叶。
戴以泽汗颜:“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今天下午得排练?”
“哎呀……”
被他提醒,大家才讪讪散开,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准备继续短暂休息后的排练,不过吉他手还是怕她忘了似的,重复道:“你记得教我啊!我想想……要不你明天来看我们演出吧?”
乒乒乓乓的乐声再次响起,祝婴宁回到沙发上,朝戴以泽扬了扬树叶:“你看,你们能欣赏我的音乐,我也能欣赏你们的音乐,就算互相不了解,有些审美也是共通的。我确实不懂摇滚,但是欣赏美好的音乐不需要划界。”
戴以泽:“……”
他感觉自己莫名其妙被喂了满满一大锅鸡汤,这感觉有点像在写命题作文,先由一件小事引出道理,最后再升华主题。怎么会有人活得像命题作文一样?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明天该不会真想去看他们演出吧?”他皱着脸问。
“会吧。”她说,“你们明晚具体在哪里表演?”
戴以泽看了看全情投入于唱歌的邵彦君,叹气,老大不情愿地将地址说了。他说完,祝婴宁的手机恰好又震了起来,许思睿催命一般给她打来电话,她握着手机站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
第二天晚上的乐队演出许思睿倒是没有跟来,祝婴宁提前跟他说了自己要出去,交代了去哪里,几点回来。听说是Livehouse,他兴致缺缺,表示自己不爱去吵闹拥挤的场地,并且要她看完了演出尽早回家。
“要是需要我接你就打电话给我。”
“我没有那么脆弱……”
她无奈地离开,关上门那一刻感觉她和许思睿仿佛在玩一种过家家游戏,她扮演的是早出晚归忙于工作的妻子,他扮演的是阴暗的家庭主夫,还是安全感缺失窥探欲爆棚那种。
她摇头甩开这个离谱的联想。
演出祝婴宁是走关系进去的,不需要买票,邵彦君给了她一个工作人员牌,上面写着后勤部门。除了邵彦君他们,现场也有其他摇滚乐队,她随着观众挤在下面的观看场地上,被观众们挤在中间一起蹦蹦跳跳,乐队表演到嗨的地方,甚至还会有激动不能自已且与她素不相识的观众抱着她尖叫着蹦跳。还好对方不是男的,不然她简直要奓毛。
她天生性格寡淡,虽然被裹挟着蹦蹦跳跳,但还是很难像周围人一样发出高分贝尖叫,或者忘情呼喊出“XX我爱你”“XX我要给你生小孩”,唯独在邵彦君他们登台时,她才来了些精神,跳得更加真情实感了些。
邵彦君穿着一身粉红豹纹装,上身一字肩,下身超短裙,中间用疑似镶满碎钻的棕色皮带一束,显得腰细腿长,既潮流又复古。
祝婴宁不得不承认戴以泽的审美眼光非常毒辣,邵彦君穿上这身衣服,连气场都比往常强多了。她的长相偏英气那一挂,浓眉大眼,脸型也微方,能够压得住豹纹,同时又因为她自身偏爱粉色,美甲和发尾都是粉棕色,两相一结合,倒也不显得突兀。
他们开始表演了。
打头那首歌就是他们自创的新歌,底下观众没人听过,自然没人跟唱,不过饶是如此,大家还是蹦得很开心很来劲。
舞台上的邵彦君光芒万丈,一扫白天在教室睡得半死不活的萎靡样子。贝斯手也很嗨,听周围人说这是贝斯难得出风头的一次,以往容易被观众当成透明人的贝斯手终于站起来了,这都要归功于雷鬼摇滚编曲时对贝斯的重视。
这是祝婴宁第一次来Livehouse,也是她头回真正
意义上接触摇滚演出,她并没有因为一场演出就狂热迷恋上摇滚或者一时兴起决定加入某个乐队,她还是那个她,毫无变化,就像邵彦君也还是那个邵彦君一样。
她还是觉得学习是学生的首要任务。
邵彦君也还是对学习提不起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