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如今成堆的木箱码棺材似的靠着墙根摞着,倒像是凭空生出来的。
马班长用刺刀尖挑起药箱标签,只见上头印着日本陆军编码,下头却压着教会医院的红十字,他挥手下令:“先拆箱!能搬多少搬多少!”
两名年轻士兵扑向最近的木箱。刺刀插进箱缝的瞬间,一股焦臭的黑烟从通风口的铁栅渗了进来,很快弥散开来。
马班长踢了一脚药箱:“他妈的,烧烟封门是头道,就等我们憋不住往外冲...……”
阿宝道:“刚中埋伏,就跑东洋人眼皮底下搬药,不如省点力气直接烧锡箔。”
马班长朝地下唾了一口:“你当老子看不出来!他们留活口就是在下活饵,等着我们搬药箱。活饵也只能硬吞!战地医院里多少兄弟烂着骨头在等这几箱货,”说着,一把揪住他后衣领,“我赌的就是你这白俄耗子的活命本事!快把你的生路都供出来!”
阿宝挣开他,眼睛看向混凝土墙面的裂缝:“东侧倒是有条排污管,不过去年底就被稽查队拿混凝土封了。”
马班长想也没想便喝令:“挖开!药箱当脚手架!”
烟雾越来越浓,呛得人咳嗽不止。士兵们骚乱起来,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
阿宝烦躁地望了望天花板持续不断地倒灌进来的浓烟:“三个通风口都驾着歪把子,你当东洋赤佬是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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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纱布箱攀上水塔狭窄的楼梯时,不知道为什么,蕴薇眼跟前总是盘桓着那个少年兵王二小的长命辫,每走一步,那条辫子便在眼跟前晃一下,忽然听见“呜呜”的哭声,她诧异,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煤油灯黯淡的光线底下,隔了几个伤兵,看到一张怪异的面孔,明明是成年人的样貌,神情却是孩子的,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额角凝着一长条干了的血迹,像条黑色的长虫。
就听一个伤兵揶揄地道:“游戏输了,沈阿弟又要哭鼻子哭半天了。”
张素云下了几截楼梯到他身边,从口袋里拿出颗糖塞进他嘴里:“阿弟乖,这趟输了不要紧,下趟一定赢。”
沈阿弟抽抽噎噎地含着糖,果然止了哭。
终于攀到顶层,伤兵们在锈蚀的铁皮地板上席地坐下,张素云跪坐下来打开了医药箱。
蕴薇握着石灰水瓶的手在抖,张素云在边上说:“浇上去,别怕。我也是赤脚护士,前两日现学起来的。”石灰水顺着豁口铁皮罐的边沿浇下去时,伤员因为疼痛立即抽搐起来,她本能要缩手,又被张素云按住:“没事。忍过三秒就好。”
最后一名伤员包扎完毕,张素云放下医药箱,从随身背囊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硬皮簿子,封面上“市民地方维持会战地服务组”几个烫金字已经斑驳。
她一页页向后翻,上头密密麻麻的,已登记了好多名字。蕴薇看着她在最新一页的空白纸上用自来水笔写上“王二小,安徽蒙城,1917年5月3日——1932年2月3日。”
她将簿子塞回背囊,手指突然顿了顿:“对了。你想没想好将来要进哪所大学?”
蕴薇老实答:“还没想好。”
张素云点点头:“我还记得去年读书会你交上来的那篇评论。将来或许可以考虑新闻或者社会学。”
蕴薇面孔一红,还没来得及回,就听塔外传来卡车轮胎碾压碎玻璃的声响。
两个人同时扑向瞭望孔,透过碗口大的圆孔,只见三辆日本军用卡车正碾过月台的碎玻璃碴。
车斗里跳下十余名日本兵,这是蕴薇第一回近距离看清楚这群侵略者的面容,并没生着她小时候臆想中的青面獠牙,除去军装与刺刀,就和寻常人无异,都是两只眼睛一个嘴。
他们动作机械,如同搬运筑巢材料的工蚁,一边将成捆的纺织废料堆在通风口,一边拿了长柄舀斗,将黏稠的液体一遍遍浇在纺织废料上。更远处,还有几个人正在架设机枪。
“是沥青混合重油,”张素云的手在瞭望台栏杆上扣紧了,“他们想用筑路材料延长燃烧时间。”
话刚落,一簇裹着油布的燃烧棒被掷进了废料堆。火舌瞬间腾起五尺高,浓烟顺着铸铁通风管倒灌而下。
蕴薇盯着那团烟雾,不知怎么想起了被困在闸北废弃工厂里,从火里逃生的那一晚。
她屏着呼吸,心口剧烈搏动起来,突然一把抓住了张素云的手腕,还不及开口,就紧张得几乎要把对方的皮肤都抠破。
第6章
“放火”,蕴薇说,这两个字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她攥紧张素云的手腕说了下去,“他们被困在地库,我们放火烧卡车油箱,先把那几个机枪手引开。”
张素云还没回话,旁边额角带疤的伤员用刺刀柄敲响铁栏:“学生妹当打仗是学堂扮家家酒?”他未受伤的右腿肌肉抽动着,“火头一起,整座水塔都是活靶子!”
一直靠着墙根闭眼休憩的独臂伤兵忽然睁开眼,支着半截残臂挣扎起身:“窝这儿等死就体面?东洋鬼子就在近边。你当他们都睁眼瞎?”
说话间,张素云已经打开身旁的纱布箱,扯开了纱布卷,见蕴薇发愣,她把一卷纱布塞进她手里,反过来催促,“快,把纱布接起来浸煤油,绑在铁栏上伸出去。趁他们卸沥青桶的时候点火!”
蕴薇接过,本能打上家政课上学过的双套结。那额角带疤的伤员边看边啧啧摇头,突然提起刺刀挑断她缠歪的纱布:“学生妹绣花呢!”说罢,啐掉嘴里的烟丝,一把抢过布条,未受伤的那条右腿绷紧了,脚底板死死踩住一头,用黄
包车夫捆行李的手法牢牢地拴上了死结。
独臂伤兵对他道:“吴老闸,你捆货的手艺生锈了!给我来一卷!”
吴老闸把纱布扔过去,独臂伤兵用残缺的右臂抵着墙,左膝压住纱布卷,牙齿配合左手打结,动作利落得像捆货工。
吴老闸揶揄道:“周老四,等你一条胳膊慢慢悠悠绑完,老马那批人早被熏成腊肉了。”
周老四手上动作不停,一面朝地下唾了一口:“老子一条胳膊顶你们十条。”
两个人相互较劲一样快速绑着纱布,很快就接出长长的一条。一旁张素云和蕴薇早把煤油灯的灯油倒空,攒在了一个空铁罐里。
在张素云的指挥下,浸透煤油的纱布条被众人迅速编成三股绞索,末端固定在瞭望孔铸铁边框上。
蕴薇看着火苗顺纱布攀援,除却恐惧,心头却慢慢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火舌掠过油桶架,那戴着眼镜的日军机枪手尚未察觉,一旁的沈阿弟突然一把从吴老闸手上抢过布绳猛拽回摆,好像要过年节一样欢呼:“点火!点火!阿弟要放炮仗!”
卡车油罐爆炸的瞬间,张素云拽着蕴薇沿水塔的维修通道撤退,在沈阿弟的哭嚎中,她们倒退着攀进维修井,蕴薇裙摆和丝袜早被扯得粉碎,裸露的小腿肚一遍遍擦过锈蚀的爬梯横杆,生痛,旧伤未愈的胳膊在钢条上又蹭出了新伤口,一股股温热液体顺袖管淌进了肘关节,然而在黑暗中,她竟惊觉自己在笑,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钟,心里前所未有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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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班长掩着口鼻,面孔紧贴着通风口的铁栅,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子,活像热锅上焦灼的蚂蚁,突然大骂一声“操”,一巴掌拍在混凝土墙上,水泥渣子崩得满手血:“狗日的自己烧起来了!趁现在,砸墙!”说罢抄起楸镐就要扑向墙面,阿宝拉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日军手榴弹,径直拔掉了保险销:“砸墙不如炸墙。”
马班长反应过来这是他从已牺牲的王二小身上顺手牵羊的,一声脏话还没来得及骂出口,手已下意识抢过了铸铁弹体,食指勾住铜环,朝后退了两步。
“轰”一声巨响,混凝土墙崩开了脸盆大的窟窿,排污管的铁锈味混着硝烟冲进来的瞬间,马班长大吼:“带上药箱,撤!”
还是阿宝打头,众人拖着药箱依次佝身通过墙洞,浓烈的沼气味冲得人睁不开眼,都晓得沼气有毒,因都噤声拼命爬。一段距离之后,嗅觉趋向麻木,而出口还遥遥无期。听着药箱铁皮在混凝土豁口一遍遍刮出的机械声响,心头都有些没底。
马班长忍不住拿枪托戳戳阿宝背脊:“还有多长才到头?”
阿宝只回了一句:“你当我是工部局测绘师?”
马班长腮帮肌肉抽了抽,枪托在混凝土管壁蹭了蹭,终究没砸下去,只说:“药粉要是浸了粪水,老子先崩了你个毛崽子。”
漫长的管道终于爬到头,阿宝先钻出排污管,谁知道那药箱卡在了出口格栅,只差一点就能拖出,他使了狠劲用力回拽,只听“砰”一声,头顶老化的泄压阀残件突然崩落,擦着他的头重重砸在青砖地上,几秒钟的意识空白里,隐约听见后方马班长的催促斥骂,他终于把药箱拽了出来,顺手抹了一把糊住眼睑的血。
这条路上只有手电筒微弱的光。除却药箱沉重地刮擦在地上的声响,就只剩几个人精疲力竭的喘息。
两声突兀的枪响因此格外骇人,把所有人从困顿中震醒了过来。
马班长道:“是自己人。清内鬼呢。”
他望着阿宝的背脊,有心说给他听似的,似笑非笑地道:“前几日。才刚崩了好几个犯宵禁的罗宋瘪三。”
才说罢,就听军靴踏地的声响近过来,数十只手电筒刺目的光扫射过来。
那领头宪兵的手电筒从药箱到他们面孔依次不客气地照过去,马班长报出番号,那手电筒仍停留在阿宝面孔上没动:“眼珠子绿成这样,当老子不晓得罗宋探子都替东洋人挖地洞?”
马班长只道:“蔡军长连红头阿三都收编三百!”说罢,一把扯下自己残破的臂章,“啪”的一下在阿宝右臂上箍紧了。
而阿宝踉跄半步,只觉得他们的话音和周围的一切物事都是模糊不清的,就只有头上被生铁块砸中的那块地方一抽一跳地发着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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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好像听见张妈在叫,“三小姐,三小姐……”那声音和小时候每一个睡过头来不及去学校的早晨一样,急迫得简直火烧眉毛。
这急迫让蕴薇也慌起来,一声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眼睛猛一睁开,张妈的声音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就看见了有无数双腿在跟前忙碌地移动,铺盖都是稻草垒的,自己身下垫的也是稻草,地是泥泞的,各个部位缠着绷带的伤兵零零落落地躺满了一屋子。
角落里,突然传出收音机信号的嗡鸣声,一个变调的男声突兀地响起,“全国同胞,今晨十时吴淞炮台击伤出云号装甲巡洋舰。八字桥阵地歼倭寇二百三十七...……”
这时,门帘被掀开,带进来一股夹着雪珠子的冷风,担架队抬着新伤员费力地挤进来。
蕴薇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她慢慢坐起来,近右边的稻草垫上背对她坐着一名头上缠满绷带的瘦高个子伤兵,她一眼就看见了他胳膊上19路军的臂章。
她起身发出的声响引得他回过头来,阿宝手里拿着一块被啃得只剩一半的灰白色面饼,他眼睛掠过她因为数次受伤感染而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胳膊,又接着埋头啃饼。
他半句话也没说,她却好像听见了他说:“学得倒快。”面孔于是先一步烧了起来。
第7章
蕴薇始终昏昏沉沉,直到从那持续播报着的收音机里猛然听到父亲的名字,她一惊,下意识从稻草垫上支起身子,那条受伤的胳膊压了一下,痛得倒抽一口气。
一名护士匆匆地过来,把一只搪瓷杯放到她边上,“凉水泡的,将就吃。”
蕴薇道了谢,杯子里半块压缩饼干已涨成了惨白色,晃两下就成了糊,她才喝了一口,就听阿宝道:“吃完就走吧。再晚走不脱了。”
蕴薇一愣,“走去哪里?”
他回:“你家。”一面摸出一张圆形金属牌。
蕴薇看清上头刻着“特许通行”的字样,问:“马班长给的?”
阿宝不置可否:“他带人往庙行走了。”
见她若有所思,他半冷不热补了句:“你老子捐出半支军队,吓得姓马的拿我顶包。”
蕴薇听完没说话,只是撑着稻草垫慢慢地站了起来。
掀开门帘,雪粒子直扑到脸上,两个人沿救护站边上的焦黑的河堤走。救护站的广播声渐渐飘远,雨雪和泥浆全糊在鞋跟,稍不留神就打滑,她护着伤胳膊走得摇摇晃晃,阿宝突然转身,一把扣住她手腕。
蕴薇立稳脚跟,低头看了看他冻得发紫的手关节,又看看自己的胳膊,忽然失笑:“绕了一大圈,多一块牌子,最后还是回到原处。”
阿宝松开她手腕,只说:“能回得来算运道好了。”
冷风呼呼地灌,街已经不像是街,梧桐树烧焦了,路面塌了半边,百货公司的橱窗玻璃都不见了,假人模特们穿着残破的旗袍还在搔首弄姿。寥寥无几走着的行人也都不大有人的样子,裹着头缩着肩,像是某种虫,要把自己藏匿起来一样贴着墙根迅速地逃。
外白渡桥已被铁蒺藜封死了,他们转而走浙江路桥,桥身钢梁都已被炸歪,桁架扭曲了,像被一只手捏扁了又放了开来。只好再绕路到老闸桥,还没走近,先闻到一股硫酸泄漏的刺鼻气味,残存的桥面已被腐蚀成了蜂窝,只见十几个难民趴在炸塌的桥墩子上,像串阴干的咸鱼。
桥边一群人都正往同一个方向走,隐约听见有人说,“新闸桥还能过。”他们跟上去,随着人群一起走,快到新闸桥的时候,听见一阵引擎轰鸣声从头顶传来,抬头望,一架日军侦察机正从低空掠过。
惊恐的人群一下子四散开来,朝各个方向疯跑起来,不知道跑出多远,桥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破声,一直持续了
很长时间,才终于静止。
阿宝笑笑:“大小姐,桥没了。你又回不去了。”
蕴薇望着远处蒸腾的黑烟,却说:“正好。我本来就不想回去。”
阿宝瞥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这时候,又一阵空袭警报急促地响起。
阿宝道:“这边上有个空了几年的猪场能躲,大小姐嫌龌龊就站这里等炮弹。”
说完了他便走,蕴薇边跟边说,“这几天钻过阴沟爬过维修井,猪场好歹在地面,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