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一直到她彻底睡熟了,天色时微明时才走。
这个春天,白日里在米店,两人面上还是照常各干各的活,背地却跟小孩子似的,玩起了偷香的把戏。
这是蕴薇起的头。那天她去仓库核对数目,看见阿宝正背对着她摞米袋子,她也没出声,趁四下无人,猫着腰突然蹭到他身后,踮脚在他后颈蜻蜓点水般啄了一口就逃。
阿宝手里的麻袋差点没拿稳,扭过头去,却见她低着头,憋着笑一本正经地拿着账簿清点数量。
隔天,阿宝就寻着机会“报仇”。下午,蕴薇一个人在前铺,正踮脚够秤砣,他搬着东西过来,嘴上喊着“搭把手”,等她真的过来了,却冷不丁往她面颊上啄了一口,他还嫌不够,见一时也没人过来,索性又拉过她,往嘴唇上胡乱地偷亲了好几口。
她反应过来,脸一下子涨红,嘴上骂着逃了开来,心口扑通扑通乱跳着,心里却甜滋滋的。
他们从此较上劲,白日里,一逮到机会就相互偷亲。
蕴薇经常瞅准他弯腰扎麻袋的空当,在他耳侧亲了一下,就逃也似的跑开来。
阿宝中午就候着她一个人路过,笑嘻嘻地伸手将人一拉,就从她面颊直亲到嘴角。
那场暴雨是在初夏的深夜下起的,天像破了个窟窿,哗哗地往外漏着水,足足下了两天两夜,街道上的水一直漫到了小腿肚,沿街铺子几乎都闭了门。陈老板也只能暂把铺子打烊。
郑奶娘前两天就去周庄探病人了,家里只剩蕴薇一个。这日上午,雨势稍小了些,阿宝便冒雨进城替陈老板送积压的汇款单据到银行,那是一笔要紧的生意,耽搁不得。
快中午,蕴薇去菜园子里摘了几棵青菜,烧火开锅煮起青菜面,刚把两个鸡蛋卧进去,就听院门“吱”的一声被推开,她盖了锅盖迎出去,就看阿宝站在屋檐下,从头到脚淋得湿透,她“哎呀”了一声,急急地道:“淋成这样,快换衣服去。”
阿宝却拽了她的胳膊,从贴身衣袋里拿出个小小的油纸包递到她手里,只说了句,“顺道买的。”便拧着衣角的水进了屋去。
蕴薇看着手里的小包,心里正疑惑着,轻轻撕开油纸,里头竟是松子糖,包得严严实实,一点没被雨水打湿。
她捏着糖,心头有些发酸,走回到灶间,却看阿宝赤裸着坐在灶膛前面烤着火,脱下来的湿衣服就随手扔在了一边。
她霎时脸红到脖子根,来不及掩饰,被他看在眼里,阿宝笑:“大小姐又不是没看过。”
蕴薇被他说得面孔更红,嗔道:“娘婆一出去,你就成野人了么。”
阿宝满不在意地起身去掀锅盖,蕴薇这才想起锅里还煮着面,急忙凑过去一看,面条早就涨烂了,她推推阿宝:“都怪你,害我忘了看火,这下只能吃烂糊面了。”边说着,她手掌贴着他赤裸的后背,却又触到了那些疤痕。
两个人都顿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怎么,手指轻轻摸索着,竟低了头,嘴唇贴了上去,像要给他疗伤似的轻轻碰着。
阿宝呼吸乱了,回过身来,像是要说什么,却先亲了上去,她被他抵在温热的灶台边,起初还有些羞耻的心思,听着外头滂沱的雨声,又莫名心安,仿佛就这么被隔绝在了外头,怎么样都无所谓,她干脆反手过来抱住他脖颈,迎合着他的进入,在他耳侧认命似的喘着说,“这下好了……你把我……也变成野人了。”
阿宝笑:“那正好。省得我一个人做野人。”说着抱起她往房里走,顺手拿起了那包松子糖。
到床上,蕴薇刚拿了一颗出来放嘴里,还没吃出甜味,他就凑上来,从她嘴里抢了过来,两个人就这样一颗糖来来回回地分着吃,吃着吃着,不知不觉又合在一起,像分不开一样,到后面都累了,阿宝还是深埋在她身体里,舍不得出来一样慢慢地动。
两个人带着一身黏腻的汗赤裸地抱着,一起听着外头的雨声。
蕴薇半阖着眼,伸了一根手指轻轻地玩他的头发,呓语似的说:“阿宝,我小的时候,在缝纫课上做过一个娃娃,灰头发,绿眼睛……”
他问:“那个娃娃呢?”
她说:“找不见了,我还哭过。”
他没做错什么,但却停下来,迟疑地亲她:“对不起。”
她说:“我早不难过了,那时我就知道,总能再寻到他的。”
阿宝没说话,只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蕴薇在他怀里静了一会儿,忽然抬眼看他:“阿宝,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
他笑:“你问呗。又没不让你问。”
她过了会儿才开口:“你……真记不得自己名字了吗?”
阿宝自嘲地笑笑:“那次是骗你的,我哪有什么正经名字,姆妈一直喊我杂种。”
蕴薇沉默了一阵,又问:“在码头遇到我的时候,你几岁?”
他说:“6岁。”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在那之前,你在做什么?”
阿宝望着天花板:“姆妈带着我。接客时就把我塞床底,听够了男女那点烂事………后来,她自己生了烂疮,没办法,顾不得我了。”
蕴薇又沉默了一阵,才接着问:“那……再后来呢?”
阿宝轻笑一声,脸上看不出表情:“讨饭,翻垃圾桶呗。碰见过一个白俄老鞋匠……他教我口琴,说吹好了赏饭吃。结果刚学会一首,老头就挺尸了。”
蕴薇咬了咬嘴唇:“还有个问题。和我之前……你做过这种事吗?”
阿宝并没隐瞒,看着她说:“做过。”
她声音更小了:“……和谁?”
“13岁的时候,和一个野鸡。”他手指捻着她发梢,“占我床,刚想踹她下去,她倒先骑上来了。”
蕴薇忽然没了声。过了半晌,他才发觉她哭了。
他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把手放到她背上,不知所措地,哄小囡一样笨拙地拍。
蕴薇把脸埋到他怀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抬起红肿的眼睛,一抽一抽地说:“阿宝,你听……外头雨停了。”
第26章
雨停后的第二天,再回店里上工,才发现仓库被淹了半边,一半米被在积水里泡得发胀,湿透的麻袋里,面粉都结成了硬团。
罪魁祸首是屋顶上一个碗口大的漏洞,平时拿油布糊着,这回被大风大雨刮掉了,雨水就顺着那个窟窿灌了三天三夜。
店里人分头检查那些浸了水的麻袋,蕴薇费力地翻开一袋看似完好的大米,手一摸到袋底,却湿漉漉的,米粒从破洞里簌簌地往下掉。
折腾了大半天,能拾掇出来的货就那么点儿,堆在仓库门口,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一小堆。而仓库里,那些救不了的湿货堆积如山。
王婶子蹲在地上用力拍打着麻袋,想把积水拍出来,拍到后面都眼圈红了,看着那些发胀的米,心知肚明就算晾干了也卖不出去了。
陈老板站在仓库门口抽着烟,呆呆地望着雨后蓝得水洗过一样的天,半天没说话。
一支烟抽得烟灰都掉手指头上了,他方才回过神,就把烟蒂摁在了积水里,对王婶子道:“老婆子,去把铺子门拉下。”
王婶子抹着眼泪过去了。
陈老板转回身来对蕴薇道:“小娘鱼,算计算计还剩多少能卖的。看这样子,最多也只能撑到月底了。”
蕴薇和阿宝对视一眼,都没吭声。
王大手里的麻袋“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老板,那我们......”
陈老板只是摆摆手:“你跟了我这么些年,我不会亏待你的。先这样吧,到时候再说。”
这日收工很早,他们往家走时,日头还高挂在天上,村道上的泥早晨还有些潮,到这会儿已经完全风干。
蕴薇这一路都没说几句话,有些心事重重的,阿宝伸手轻轻碰碰她肩膀,刚要开口,就听背后有人叫
着:“洋把式,郑家的小娘鱼!”
他的手立刻一缩,面孔红了一下,立刻回了头去,只看一个人影子边挥着手摇摇晃晃地走上来,却是吕老爹。
那吕老爹到了他们跟前,笑道:“我下午去代办所取信,刘先生说有你们的信,让我碰见了捎个信。”
两个人都一愣。
吕老爹接着道:“还是上海来的挂号信呢。趁这会子人家还没打烊,赶紧跑一趟吧,可别误了要紧事。”
听见“上海”两个字,蕴薇面色就变了,阿宝看出她的心思:“先去看看吧。”
走到一半,她却自己莫名其妙松了口气,轻声道:“阿宝,我好像已经知道是什么信了。不是我家里。是前一阵子……我闲来无事向杂志投的稿。”
阿宝看她一眼,好一会儿才理解过来她在说什么,蕴薇却自己面孔先红了,脚步也忸怩地慢下来:“大概是退稿吧。”
阿宝一笑,拽她胳膊:“那也先去看了再说。”
到代办所报了名姓,里头一个穿长衫的中年先生应了声,从抽屉里取出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推过来让她签字。
出了门,蕴薇将那信封在掌心掂了掂,才终于撕开信封,读到一半,眼睛突然一亮,伸手兴奋地揽住他的脖子,声音都发着颤:“阿宝!我的文章...被录用了!!还有稿费!三元呢!”
阿宝被她的快活感染,也不由得笑:“大小姐有两下子嘛。”
蕴薇松开他,又把信看了一遍,脸上还带着笑意:“真没想到还有稿费。”
他们走着,慢慢的,却又都沉默了下来。
只听初夏几只刚冒头的虫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阿宝突然说:“陈老板不开店了。正好,乡下我也待腻了。是时候回去了。”
蕴薇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回去?你是说……回上海?”
阿宝说:“不然还有哪里。你的杂志社不也在上海吗?”
蕴薇沉默了片刻,才又犹豫着开口:“回上海,万一……”
阿宝倒笑了:“大小姐,上海有几百万人,你家里人又不是满街跑。”
蕴薇低下头轻声说:“也已经……不算是家里人了。”
阿宝停下脚步看着她:“那还怕什么?过两天等郑嬷嬷回来了,和她说一声,我们就走吧。”
过了两日,郑奶娘从周庄回来。
吃晚饭时,阿宝放下筷子:“郑嬷嬷,我们想回上海了。”
郑奶娘的筷子停在半空,愣了一下:“怎么性急慌忙的,都想好了吗?”
阿宝点头:“米店关了。上海机会多些。也待了一年多了。是该回去了。”
郑奶娘沉默片刻,看看蕴薇:“回去也好,你们年纪轻,是不能这么耗在乡下。”
蕴薇眼圈有些发红:“娘婆……”
郑奶娘起身,拍拍她背脊,转去里屋拿了个布包出来放在桌上:“这些房租……我都给你们攒着,路上用得着。”
蕴薇带了点哭腔:“娘婆……”
郑奶娘抱了抱蕴薇的背脊:“别哭别哭,又不是见不着了。囡囡,上海有了地址,记得写信回来。”
临走前一天的傍晚,蕴薇在屋里收拾行李,阿宝在院子里把最后劈好的一批柴禾码齐,一回头,却看郑奶娘站在边上看着他,他知道她有话要说,便静待她开口。
郑奶娘看了看屋里,确定蕴薇听不见,才开口:“阿宝,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就算囡囡家里不要她了,你们到底还是不相配的。”
见他发怔,她叹了口气续道:“我老了,但眼不瞎,你们的事,我都看在眼里。现在都这样了……我看得出,你也是个实诚人,只是……”
说到这里,她突然紧紧抓住阿宝的手,眼中含着泪:“囡囡不能吃太多苦,你一定要好好待她……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