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画家扬·斯蒂恩的一幅家庭画面前,蒋青岚忽问:“你理想中的婚姻是什么样?”
许城好笑:“要讨论这么严肃的问题吗?”
蒋青岚说:“我觉得没有理想的婚姻,未来甚至会不复存在。我们这批夹在过渡阶段的一代人,就很为难了。”
许城理解她的意思,但没接话。听她继续:“想完全不要婚姻呢,很难摆脱旧思想老一辈的规训;完全接受呢,自由的自己又不肯屈服。我看,最好就是双方都有这种想法的人,搭伙过日子,对父母和社会交差;婚内,各自自由生活。因为各方面都契合的婚姻,可遇不可求。能碰上,当然最好;不能的话,我的折中方案也不赖。”
许城并不在意这是她的试探,还是纯观点,只无所谓地一笑,便过了。
*
待姜皙把易柏宇家打扫干净,天开始暗沉。姜皙要去学校接姜添,顺便带他去坐船。
易柏宇听说了,说开车送她去。
姜皙纳闷:“你还感冒着呢,不要吧。”
易柏宇笑说:“我也想出去透透气。”
姜皙就随他了。
“添添最喜欢坐船了。”她说。
*
从美术馆出来,下午五点多。是冬季,天色已经暗了。
蒋青岚没开车,许城送她回去。过江时,蒋青岚说街上人少,不如去乘渡轮,看看江边夜景。她好久没坐轮渡了。
誉城被江水分成北城南城东城,靠数条长江大桥和地铁链接,但老式的渡船码头仍在,大大小小的轮船也每日在江两岸摆渡。
最近天冷,不是旅游季,乘船的车辆并不多。许城按着指引,将车停在轮船中间位置,熄火下了车。
有零散的步行的本地人上船,是生活在江两岸的卖货郎,有兜售小物件的,也有去对岸小商品集散地的。
天还没完全黑下去,船灯没开,暮色笼罩在每个人疲惫的脸上。
许城走去无人的船栏边,点了根烟。
蒋青岚从口袋里捞出一盒女士香烟,冲他摇了摇,她掏出一根含在嘴上:“借个火呗。”
许城将打火机递给她。
侧身时,他无意望了眼岸边,就见姜皙上了船。她仍穿着上次在地下通道的那件很大很长的黑色羽绒服,一张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苍白。
她一手杵着拐杖,一手牵着比她高大半个头的姜添。
她背了个不小的旅行包,走路不太方便,还要照顾歪着头、瑟缩着的弟弟,并没第一时间注意到许城,朝他这边走来了。
两人虽与常人有异,但从头发、衣服到背包,一切都收拾得干净整洁。姜皙斜挎包上印着的美乐蒂兔子可爱又俏皮,脸蛋雪白。
姜添也清秀洁净得很,头发清爽蓬松,胸前口袋里塞着叠得干干净净的小手帕,书包上印着他最爱的机器猫。是个帅气的小伙子了。
蒋青岚在风中点燃烟,笑说:“这风太讨厌了。”
她将打火机还给许城。
姜皙姜添与许城擦肩而过,涌动的北风吹撩起姜皙的长发,发丝高高飞扬,从他脸上掠了过去,很淡的玫瑰香味。
他将打火机揣进兜,手背被风吹得冰冷,手指却被火机烫了一下。
他略略往另一侧看了眼,姜添停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那里刚好插着船上的红旗,他仰头盯着红旗看。
姜皙轻轻拉他,声音很低,有一丝很淡的沙哑:“添添,我们再往前面走一点,好不好?”
许城就知道,她刚才看见他了。
但姜添不走,杵在那儿看红旗。
“添添……”她忍着咳,又很低地唤了声。可姜添一定要站在红旗下。
姜皙没办法,只好扶着拐杖站在他旁边,和许城隔着半米的距离。
许城下意识就掐灭了手里的烟。
他和她站在那里,有那么一会儿,两人一动没动。
背后,船上人影走过,车影晃动。
船外,江水滔滔,两岸的高楼矮屋亮起了灯,山上来往的红色白色的车灯像流淌的河。
“嘟——”船笛鸣响,船启动,离了岸。
姜添并没被吓到,许城推测,他应该习惯了坐船。
许城望着前路滚动的江水,余光都在看姜皙。她似乎很冷,低着头,脖子缩在衣服里。
蒋青岚说:“你晚饭没安排吧?等下我请你吃火锅?”
许城脑子很乱,说:“有点事处理。”
“案子不都完了吗?”
“别的事。”
“行吧。我看你上次对西餐不是很感兴趣,还想说请你吃顿中餐呢。”蒋青岚笑。
“不会。”许城看她,听到姜皙在轻声说:“添添,把嘴巴闭上,吸了冷风,要感冒的。”随即是她的几声咳嗽。
江风掀起许城的黑发和衣领。
许城借着低头理衣领的功夫,余光再次看向她那边。她弓着身子,捂着嘴猛烈咳嗽着,风吹得她的头发异常凌乱。一旁的姜添仍是专注仰望着风中飘扬的红色旗帜——这次乖乖听了姐姐的话,嘴巴闭得紧紧的。
许城抬头,望一眼江面。对岸,一排蜿蜒的路灯光倒映在水里,波光粼粼。
蒋青岚也看向江面,说:“咦,现在江水好清啊。”
许城说:“冬季江水要比夏天清一些,再过几个月,青蓝色,更好看。”
“青蓝,更好看,你在夸我吗?”蒋青岚笑。
许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的名字是青岚,他笑得极淡,没说话。
姜皙那边,终于止了咳。
许城微偏过头,看向她斜前方的水面,目光始终不正面触及她,说:“站这儿不冷吗?”
这话是对姜皙说的。
蒋青岚答:“是很冷。等下,我去车上拿手套。”
她走的一瞬,许城目光挪正了,望着前方。
蒋青岚的高跟鞋踩在甲板上发出咚咚脆响。
船舷这一片陷入安静。只有姜添看那红旗看得入迷,还试图用手去碰。
江风很大,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冰寒入骨。
许城都不知道吸进肺里的究竟是寒气,还是江水。暮色笼在他脸上,有些寂寥,他说:“你再不想见我,也该等病好了出院。身体是自己的,就为了躲我,坏你自己身体,也不值得,是不是?”
姜皙没有回答。
许城终于侧头看她,却见她望着远方,侧脸在冬夜的冷风中显得格外柔白脆弱。
许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着船身移动,江对面的高楼、山坡和树影后,缓缓露出高高的摩天轮的一角,在夜幕中,闪着蓝色,黄色,各种变幻的灯光。
那摩天轮立在高高的山上,城市的上空,像一轮从月食中走出来的彩月,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那一刻,许城蓦地想起第一次带她去游乐园,她仰望摩天轮时那巴巴憧憬的眼神。那天,他为什么没带她去坐摩天轮呢?而要等到一年之后。
许城再看姜皙时,她早已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亮闪闪的圆轮。
刚好船上的照明灯点亮,从姜皙头顶落下,照得她眼窝处一片阴影,仿佛眼中漆黑无光。
倒是姜添看到了,摇了摇姜皙的手臂,含混不清地说:“姐姐,摩天轮。”
姜皙很轻地嗯了一声,说:“看见了。”
姜添喃喃:“姐姐,喜欢,摩天轮。”
冷风吹着姜皙的发,她扭过头去,道:“早就不喜欢了。”
许城无言。一阵寒风从领口灌进去,胸口冰凉。
“车终于停好了!我找了你们半天。”易柏宇小跑来姜添旁边,笑问,“添添,看什么呢?”
许城只快速地打量这陌生男人一眼,便匆匆移开眼神去。仿佛多看一眼能刺伤他眼睛。
姜添摇摇头,指指自己的嘴巴。
易柏宇看姜皙:“他怎么了?”
“他故意的。”姜皙轻声说,“添添,讲话可以张嘴巴。”
姜添于是说:“我在,看红旗。还有,摩天轮。”
连姜添也和这人熟了吗?许城盯着江波之上反射的细碎的灯光,下颌绷紧。
蒋青岚回来了,说:“我好笨,出门就没戴手套,居然忘了。”
许城随了句:“是吗?”
“嗯。”
那边,易柏宇提议:“添添,等哪天有空,带你去坐摩天轮好不好?”
姜添说:“好啊。”
许城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风直往肺腔里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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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青岚冷得来回跺脚:“回车上去吧,太冷了。”
许城一时没说话。
那边,刚好姜皙也开口:“添添,回车上吧,姐姐很冷。”
姜添嘴巴鼓了一下,但说:“好吧。我在车上,也可以看红旗。”
易柏宇摸摸他的头,亲昵地说:“添添真乖。”
许城垂下眼,姜皙转身走过,他身边空了。
蒋青岚飞速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掐灭了,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