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祥冲许城招手:“诶,你看给我老婆买哪个好看?”
许城上前两步,这才见小桌左侧还拿一块小花布摆了个摊,全是流沙手机壳,按色系和流派摆得齐齐整整,仿佛在看一截截自然光谱。流沙里,静淌着或浓烈或清雅的色彩,艺术性的搭配,精妙的创意,相当惊艳。
大部分为自己设计,有几个是仿美术经典,卡拉瓦乔《捧果篮的男孩》,穆夏《茶花女》,修拉《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维米尔《代尔夫特一景》……
许城只看一眼,脸色就变了。
他几乎是立刻看向那姑娘的左腿,长款羽绒服下,左脚没有鞋子,裤管空了一截。刚好有猛烈的冷风穿过地下通道,那裤腿跟旗子似的摇了摇。
她捂住口鼻,再次咳嗽起来,大片散落的头发从肩上滑落。
许城怔着,脑子里轰了一下,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他慢慢蹲下,看清她低垂的眼睫和鼻梁时,就已有预感。而她恰好感觉到一道阴影落下,手还捂着口鼻,却轻轻抬了眸。
像是一片蝉翼落进了他眼睛里。
她的咳嗽在一瞬间止住。捂着的手掌之上,一双杏儿般的眼睛,一点泪痣。
光线昏暗的地下长廊里,人来人往,噪声嘈杂,许城的耳边突然寂静无声。
四目相对的那几秒,像是被拉成一个世纪。
多少年了?
上次注视着她这双眼睛,是多少年前了?
不对啊,他应该记不清她的容貌了,他已经好些年没再看过她的照片,那些都封存在了柜底。他刻意没再去想她,所以如今偶尔想起,她的样貌仿佛阳光下的泡影,五官都是拼凑不齐的碎片。
姜皙率先垂下眼眸去,手从脸上拿下来抓了下抹布,又抓住小铲子,握着小铲子静止了几秒,才开始细细密密地压铲着钢化膜。
许城蹲在她摊前,一动不动,目光锁定着她。
她睫羽垂得很低,再也不曾抬起,只忍着咳,拼命铲着那钢化膜的边边角角。呼出的热气像白色的雾飞散开去。
她终于贴好,把手机推到一旁,仍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整个人好似一团小小的黑猫。
余家祥拿起手机,夸赞她贴得极好,又挑了几个手机壳,凑了个整数,将一张百元大钞塞进她的小布兜里,对许城说:“走吧。”
许城回神,站起身俯视着她,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只觉得她像极了一只流浪猫。
可究竟……是她吗?
他突然不敢确定。当年明明刻骨的记忆,怎么在岁月里,全模糊了?
他不想叫余家祥起疑,或许脑子里也是一片抓不清的迷雾,只得跟着他往地铁方向走。
走过拐角了,余家祥还在赞叹:“这姑娘手艺真好啊,审美也好,怎么会摆地摊呢?这手机壳该不是进货的,假装自制?”
许城停下脚步,说:“你先回去,我想起要在附近办点事。这些东西买给大家的,你明天带去。”
余家祥接过袋子:“行,明天见。”
许城转身便走。
他大步走到楼梯处,离开余家祥视线了,立刻冲向地下走廊。一上走廊,心便狠狠一沉。
手机壳手机膜小布兜收得干干净净,她逃得太匆忙,连小板凳和小桌子都扔在原地了。
束头发的黑色皮筋掉在地上也没人在意。
是她!
他捡起那根皮筋,狂奔到走道尽头,瞬时满心恐慌——尽头是两个相反的方向,通向一条主干道的道路两侧。
他左右都看不见她人影,急得要疯,可不敢耽误时间,狠一咬牙选了右边。他冲上楼梯,跑出地面。
天已经黑了,霓虹四起,车水马龙。
四周人来人往,没有她的身影。
他抓救命稻草一般在人群中搜索,心下荒凉之际,忽见街道对面,她背着一个旅行包,撑着一根轻钢拐杖,挣扎着在人群中迅速穿行,在逃离。
冬天的风撕扯着她的黑发。
许城冲到路边,被飞驰的车流隔阻。他目光恨不能变成伸长的手去抓住她,他在夜色霓虹中骤然爆喊出一声:
“姜皙!!!”
他几乎是在咆哮,脖子上红筋暴起:“姜皙!!”
路人皆吓一大跳,以为他发了狂。
对面那影子在北风中抖了一下,他知道她听见了,但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留,扑到路边伸手拦车。
许城几近绝望,什么也没想,冲进人行道。
一片急刹车声,咒骂声,刺耳,尖锐,要撕破这冰冷的冬夜。他连躲带跳、跌跌撞撞地冲过马路。
但她依然没有回头,对身后的喧闹充耳不闻。
他看到一辆车停在她身边。
“姜皙!!”
他拼命喊她,尽全力飞奔向她,却终究是来不及。那辆车扬长而去,迅速就消失在南方寒冷的冬夜里。
第32章
许城记下那辆出租车车牌, 立刻联系出租车公司,十分钟内找到了司机的号码。
司机说,那个残疾女孩上车没多久就下车了, 下车地不是居民区,而是一条主干道。
许城就明白了, 姜皙知道他会迅速用这种方式找她,所以对他来了次反侦察。但许城还是问了司机具体停在哪个位置, 下车后她是往前走还是往后走。
司机还算好心, 很配合地告诉了他, 又说:“现在晓得跑来追了,刚才就别吵架嘛。小姑娘腿脚不好, 你做男朋友的也不让着点, 还生着病呢,这么冷的天,哎, 你们这些人!”
许城连说了几句对不起,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他知道她会迅速离开下车的地方, 但她腿脚不便, 只能依赖交通工具。他赶去司机说的停车地点——她下车后是往后走的。
后头不远处有个地铁站和公交站,行人来往穿梭。
路边的商业楼门口有个保安, 他去打听。
拄着拐杖行走的人, 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不管她是上了地铁还是公交,他就算是查遍刚才经过这个站点的所有公交车,问遍地铁工作人员, 也能把她找出来。
“是个拄拐杖的,女的对吧?”保安说,“她下了一辆的士, 又上了一辆的士走了。奇怪得很。”
许城立在冬夜的冷风里,突然就没有话了。
一路上他都在暗暗祈祷,希冀她不要选出租车。可她偏偏选了。他早该料到,她很清楚,只有这样才能不被他找到。
他就该知道的,她恨死他了。
*
姜皙的心还算平静,并没有仇或恨,只是有些惊讶。
她从出租车上下来,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冬夜的巷子里。她走几步就得停下把旅行包往背后挪一挪,那包总是移到前头来挡她的腿。
今夜冷风大,她好几次套上羽绒服帽子,又好几次被风给刮下来。
不到两百米的巷子,她走了四五分钟。人到筒子楼下时,脸上冷得发疼,背后出了细汗。
好在租住的房子在一层,不用爬楼梯。
钥匙进锁,门推开又阖上。
昏黄的灯泡亮起,照亮了她小小的却温馨的家。是白色系的,家具原木色,简单但摆放齐整,显得清雅。
窗台上,废弃的玻璃药瓶当小花瓶,插了几支绿松针和两朵白棉花。缺了口的小瓷碟作装饰托盘,摆着树林里捡来的青橡果和松塔。
姜皙放下旅行包,倒了杯开水,扶着桌子坐下,捧着水杯暖手。这才发现刚才在地铁站走得太急,左手的伤口撕开,裂了一条大口子,血淌了出来。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随意擦擦,先看了下手机。
疗养院的护士给她打来电话息,说添添状态好些了,只是睡觉仍不安稳。
姜皙说:“麻烦您再多照顾他几天,我感冒好了就接他回来。”
她拉开旅行包拉链,把小布兜里的零钱纸币一股脑儿掏出来。
她把一张一百的纸币展开铺好,忽想起许城蹲在她面前时的样子。时隔九年多,她觉得他的脸有些陌生了,恍惚不确定,但又熟悉得像刻在记忆里。
早些年,她总会回想一些事情,想许城,想哥哥,想阿武哥哥和阿文姐姐;有时也会做梦,梦见许城掐死了她,梦见她拿枕头捂死了许城。
她也会想,或许他和她之间的错,源于当初她不顾一切的勉强。
但渐渐的,她就不想了。
生活填得满满当当,容不下过去的胡思乱想。
她很早就学会了向前看。不回头地向前走。
她按顺序把五十、二十、十块、五块的纸币一张张展开捋直,数了一下,一下午,居然有四百六十块。
果然让她算对了,天这么冷,摆摊的少,她生意就会好很多。可惜两趟打车花了二十。她拿橡皮筋把钱箍起来,放进鞋盒里。
大城市果然机会多些。或许,她该早些下船的。不过,也都不赖。
她从无后悔过往选择的习惯。
姜皙把那杯热水喝下去,身子暖了点儿。拿起手机查看消息,上周做护工时认识的黄大姐,很喜欢她,给她介绍了工作,问她怎么还没去面试。
「姐姐,我最近感冒了还没好,假肢也坏了在修,可能要等一段时间。
o(╥﹏╥)o」
「这样啊,那你好好休息哦。等好了再去。」
「嗯嗯!●︿● 」
接着,给易柏宇发消息:「你让我注意的那个人,他今天下班比平时早,还和一个女的一起。女的30岁左右,齐肩发,职业装。不知道有没有用。」
易柏宇很快回复:「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我出差还有段时间,回去了请你吃饭。」
「不客气。但枫芦家园,最近去不了。假肢坏掉,拿去修了。
ε=(`ο`*)))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