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相信他,一定相信。
新闻播报到城市建设,姜皙手脚尚在发颤,止都止不住。一低头,眼泪又哗哗地掉。
她抱住自己,无声地哭了会儿,哭累了,脑袋昏昏沉沉。她支撑起自己,开了窗子通风,将衣服晾晒,又开始整理起屋子。
她心慌害怕时,就爱整理东西。她擦完厨房拖客厅,理完客厅扫卧室,却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想起数天前的夜里,许城睡前还翻开过这本书。
她抱着书又流了泪。
姜皙擦擦疼痛的眼睛,把书收进抽屉,看见了许城的警察笔记本。
翻开看,都是他出外勤时随手记录的零散线索,有的字端正隽永,大部分龙飞凤舞,还有各种图标、箭头和简笔图画。
她看着,觉得亲切,眼睫还没干,又微微笑了。
翻到中间,一张朱红色的签纸从书页里飞出。
姜皙捡起来,是寺庙里的签纸,被他拿来做书签了。
有点儿旧了,底下写着无忘山无忘寺。
誉城寺庙众多,姜皙从未听过无忘寺。她搜索一下,近得很,就在梧桐江和长江交界处的小山岭上,毗邻姜皙之前短租过的老街区。
地图上有人评价:「无忘寺求平安最灵验了。」
姜皙心中一动,带上姜添出门。
姜添念叨说今天要上课,念到第三遍,见姐姐还是不理他,就闭嘴了。
转而说:“姐姐,我觉得许城哥哥像一只猎豹。但我们没办法买一只猎豹养在家里。”
他说:“你喜欢毛绒的猎豹吗?”
姜皙没理他。
姜添说:“毛绒的,不能替代真的。就像毛绒章鱼,不能替代呱呱。”
姜皙还是没理他。
姜添又说:“许城哥哥,会回来的。”
姜皙心一喜:“你也这么觉得?”
“嗯,因为我们,买不到真的猎豹。”
姜皙没话说了。
过了会儿:“添添,许城哥哥的数据卡在你那里?”
“嗯。许城哥哥说,只有姐姐让我交出去的时候,才给。”姜添是自闭症的孩子,只认他的道理。
东西放在他那儿最安全,常人的哄骗、胁迫,统统没用。
“在哪儿?”
姜添想了想:“许城哥哥说,你要交出去的时候,告诉你。你要交出去了吗?”
姜皙说:“还没有。”
姜添说:“那就不告诉你。”
姜皙没有追问,她听许城的安排。
她想,一切按他的计划来,不要破坏一步;这样,他会按计划回来。
她相信!
姐弟俩下了公交,沿步道上山。山不高,步道也不长,但姜皙脚不好,走了半小时才望见那寺庙。
安静,古朴,灰木色的牌匾上写着“无忘”二字。
鎏金色被风吹雨打了大半。寺庙的墙壁、屋檐、砖瓦皆掩映在夏季茂盛青翠的树冠里。阳光在上头跳跃,星斑洒落一地。
姜皙带着姜添跨进寺庙,今天工作日,又是中午,无其他香客。
穿过一座立着佛像的大殿,里头一处四方形庭院,几株玫红、桃红、白色三色的三角梅开得盛大而艳丽。
满树的花儿像瀑布从蓝天上淌下,颜色鲜嫩饱和得像要溢出来。
姜皙望着这蓝天古庙之下的三角梅,心静悄下去,脑中的一切忧愁、思虑暂时涤荡了干净。
寺庙虽小,也无甚人烟,却别有一番淳朴安宁。
姜皙沿台阶上主殿,迈步入殿内,抬头仰望着巨大的金色佛像。
佛祖眉目低垂。
姜皙静望着佛像的面庞,以前,她从未细想过一个问题,但到了此刻,她发现:她这一生,还是吃了很多的苦的。
委屈的眼泪,情不自禁就淌了下来。
她突然不想跪它,可转过半边身子,停一停,又转回去,慢慢跪下。
她要求许城平安。
不然,她不知道还能去求谁。
等她红着眼从主殿出来,姜添不见了。
邱斯承被抓后,姜皙不害怕了,慢慢去找他。
主殿外有道环形走廊,栏杆上系着红色的许愿牌。三三两两,不算密集。
求财求姻缘,求学业求事业,求健康求运程,无数人的愿望挂在栏杆上。
姜皙沿走廊绕到侧面,看见长江开阔,水位上涨,正滚滚东流去。几座壮丽的长江大桥上车来人往,两江三岸的誉城繁华似锦。
不知道,这平凡的一天,这偌大的城市,有几个人会想到许城呢。
莫名的,她想起许城的名字。
许城。
许你一座平安城。
还想着,姜添从拐角冒出来,说:“许城哥哥。”
姜皙一愣:“什么?”
姜添指一旁:“许城哥哥。”
姜皙心霎时跳疯了,慌忙快步赶去,想着她要去庙里跪一小时还愿——可庙宇背后的走廊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阳光下随风招摇的树,山下无尽的江水。
姜皙生气:“你别乱说了。”
“是的,许城哥哥!的字!”姜添走到栏杆一处,用力指了指——栏杆上挂着红色许愿牌。
姜皙上前,目光落下的一刻,世界静止,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寺庙屋檐上的铃声。
面前的许愿牌上,挂着很多个“姜皙平安。”
“姜皙平安。2014年4月5日”
“姜皙平安。2014年1月30日”
“姜皙平安。2013年9月19日”
“姜皙平安。2013年8月21日”
“姜皙平安。……”
风吹雨打,很多褪色发白了,裂纹掉漆了。
2012年,2011年,2010年,2009年,2008年,2007年,2006年,一直追溯到“2005年”
有时是她的生日,更多是除夕、清明、中元、中秋……夹杂几个普普通通没有任何意义的日子。
十年了,三角梅谢了开开了谢;江水涨了退退了涨;黄桷树茂了落落了盛,
在她失踪后而他好起来的那九年里,他没再跟人提过一次她的名字,没有一次在笔记写下有关她的一个字,却在这无人问津的古庙里,一次次写下“姜皙平安。”
她信鬼神,他不信。
曾经,少年的他嗤之以鼻:“傻子,这世上没有神仙。信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呵,要真有神灵,人世间哪有那么多苦?”
许城,你不是说,不信鬼神不信佛,不信神灵不信天的吗?
“我坚定地信科学,不信鬼神,求佛不如求自己。”
找不到她的日子,求自己也求不来了吧?
“姜皙平安。”“姜皙平安。”
那些褪色了的,裂开的,风吹雨打的字迹,每一句,是他的执念。
姜皙想起刚重逢、想起装防撞链、想起重逢后的无数次,无论她怎么驱赶,他一遍遍地说要“确保你安全”。
他忘了那个夏天,也忘了他喜欢她,但当年那个少年在除夕许的愿,没有忘。刻进了他的灵魂里。
姜皙痛到麻木,机械地一个个翻动着许愿牌。那跨越了近十年的执念,一笔一划刻下去的痛苦和不甘,仿佛穿越了近十年的时光,混杂着风风雨雨、四季变换,裹挟着激荡的情感直冲到她胸口,击打得她差点停止呼吸。
直到,她突然看到一个很新的牌子。
“姜皙平安。2015年6月14日。”日期是他失踪的前一天。
他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只有这一句平安。
姜皙望着那新刻下的字,一行清泪滑落。
那天,姜皙坐在地上,头靠在栏杆边,在寺庙里待了很久。她有时睁眼看阳光绿树,江水东流;有时闭上眼睛,像睡着了。
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待在他的字迹边,获取宁静。
等到夜幕降临,她和姜添下山。过江的时候,坐上了渡轮。
六月的誉城,风光旖旎,夜景璀璨。无数行人在长江两岸流连。
而她在夜风中,虽悲伤,却再也不谨慎、惧怕,再也不低头、躲避。
他答应的事都做到了,她自由了。
姜添忽说:“姐姐,摩天轮。”
姜皙望去,巨大的彩色圆环从山峦后显现,如升起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