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丝希望。
“许城死了。”邱斯承抓住桌子,人往前倾,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姜皙,我把他的头踢碎了。”
他品尝着姜皙脸上骤起的蚀骨的痛苦,兴奋地笑:“即使这样,我也没输。我什么也没做,都是杨建铭干的,指使者另有其人。我不是主谋。哪怕找到他的尸体,只要我不认,你们有什么证据?何况,你们找不到他的尸体。
只要尸体一天找不到,姜皙,迟早有一天,我能出去,你信不信?”
尸体……尸体……两个字反反复复,刀一样切割着姜皙的神经。
她说:“他在有水的地方。”
邱斯承猛地愣了下。
姜皙直视他神色:“江边。”
邱斯承眼里浮起一丝怨恨。
姜皙试探:“不是长江。缪江。”
邱斯承已看穿她的把戏,笑:“你等着看,一年,两年,五年,看会不会超过李知渠?”
姜皙抿紧嘴唇。
她不想跟他怄气较劲,只想获取更多信息:“你为什么杀姚雨?”
“这种人你还惦记着?”
“邱斯承,你做了这么多错事,就真的一点悔改都没有?”
“我悔什么?!是你们欠我。这社会弱肉强食,比我恶比我坏的人多了去!凭什么让我来认罪?其他人怎么不来认?”
姜皙像看一个无法交流的怪物异类。她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主动告知许城所在地的。
她准备起身。
“我话还没讲完。”邱斯承陡然间,笑出森白的牙,“姜皙,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许城大概没跟你说过。毕竟,死无对证的事,说了也没用,像狡辩。”
姜皙刚起来的身子,又缓缓坐下去。
邱斯承眼里闪着病态的快意:“你知道吗,当年,在姜家行动前,许城跟李知渠要一笔钱,一笔事成之后八万的线人费。”
2005年的八万,不是小数目。
“他还要李知渠,给你改名换姓,让你彻底脱离姜家,谁都不能再拿过去骚扰你。
他那时不打算读书了,也不要未来了,要带你走。说要去个很远的地方,云南,要跟江州这块地区切割干净。
李知渠把他臭骂一顿,但他很坚持。说事成后,一定要这笔线人费,也要你的新身份。不同意,他就不干。
可后来你不见了。他跟李知渠吵了好大一场,说什么来着……”
邱斯承眯着眼回忆到此处,戏谑着学着少年哭泣的声音,
少年在哭:“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她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她很傻的,很好骗,别人说什么她都信。她真的活不下去的。”
邱斯承学完,嘲笑出声,“还有什么,‘你是警察吗?你只想立功,想过无辜的人没有?’当然了。”他耸肩,“后来李知渠没了,这些话就又成了他身上一道罪。”
邱斯承眼尾笑成了花:“有意思吧?”
姜皙的手死死摁在膝盖上,她希望此刻自己是个健康有力的身体,能飞扑过去,亲手掐死对面的畜生。
很久,她缓缓松开手,平静地说:“你输了。邱斯承。你从来就赢不了他。我会找到他的。”
他突然斥道:“你装什么姜皙!我是被你们家害的。我害过的那些人,你们也要担责,你们也是间接凶手!”
姜皙摇头:“邱斯承,你经过的困境,许城也经历过,甚至在比你年纪更小的时候。但他长成了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人。罪恶没有借口,而良善永远有选择。
所以我永远爱他,
他有没有钱,是不是警察,脸好看丑陋,人健康残疾,我都爱他。
是生是死,我永远爱他。而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邱斯承的脸因忌恨痛苦而扭曲,可她再也不给他多半点眼神,头也不回离开。
“赢的是我!你别想再见到他!他跟肖谦一样死得透透的!我让你走了吗?”邱斯承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突然起身,“姜皙!姜皙!”
可几位警察扭住他肩膀,将他押回去。
邱斯承发疯的呼喊扔去身后。姜皙猛地靠在墙壁上,胸膛像拉起的风箱般剧烈起伏,疼痛难忍。
张旸说:“我其实不想让你来,他就是个疯子。”
姜皙却猛地抬头:“许城真的在江边,有水的地方。不是长江。但具体哪条江不知道。你信我,我刚问了邱斯承,我知道我说对了。张副队,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一定要尽快找到许城。越迟、他越危险,求你信我的话!”
张旸想一想,给范文东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
张旸说,范局说了,队里会开会讨论这个事,让她放心。另外,范文东想见见她。
*
范文东见她,仍在一楼接待室。
姜皙独自等了会儿。
范文东下楼前接了个特殊电话,公安部直接挂过来的,询问相关事宜。范文东判断,他这段时间接连的汇报和疯涌的民意起了作用,上面很快会联合纪委政法委成立中央调查组下来。
但这种事,自是不能对外人讲。
他迟到了十分钟,抱歉道:“不好意思,临时接了个电话。”
“没事。我知道您工作很忙。”
“喝水吗?”
“我这儿有。”
范文东坐到她对面,打量她两眼,是个纤弱清美的姑娘。他知道了她做线人差点被杀的事儿,心有唏嘘。虽说许城早就怀疑余家祥,但证据居然由她找到,的确机敏。而一想起许城,他心都绞痛。
“你节哀。”
姜皙晃了下神,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死了。
他明明没有。
她摇了摇头,面上一丝可怜之色也无,坦然真切地看着他,说:“范局长,许城——”
范文东抬了下手:“我明白,之前组里认为,邱斯承会刻意改变‘江边’、‘滩涂’这类作案方式。所以许城提到的那些地点,我们重点在其他地方。但刚想了想,藏尸挖坑,不是容易的事。何况许城很高大,分尸也难,还是得找松软的地方。”
“分尸”这两个字,听得姜皙打了个冷战。
心突然一下扯痛,一下绞痛,痛得她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神经像凌迟:“您也觉得他死了?”
范文东垂头,头上的花发让他显得格外苍老憔悴。他不愿正面回答,只说:“我们一定会找到他,将罪犯绳之以法。”
“他另外给我写了封信,有些内容只限我和他知道。但有一页,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姜皙接过,是封手写信,黑色字迹记录在誉城公安的抬头稿纸上。
只有最后一页:
“……可行。
我知道,这个问题我们说过很多次。
你让我再等等,等时机成熟。我等不了。
身为警察,站在白色这边,要守规则,要遵程序。证据不足、时机未到时,只能忍。
但有些嫌疑人,就是在我们等待合理合法的过程中,逃之夭夭,再也无法归案的。
做这一行,我接受它的规则。
我知道,其余的犯罪分子,或许以后还有机会,但我不能放邱斯承走,我不能让我查出的这一整条线断在这里,不能让誉城烂到根,只能冒险一搏。
如果有机会回来,你再骂我吧。
但,如果回不来,遗嘱请您代为执行。
我一人清净,所有物简单。家属区房子归程西江。御龙苑小区房贷未清,是卖是留,由我姑姑许敏敏处置。
存款十万,留给姜添做治疗费用。
如有抚恤金,归程西江和我姑姑许敏敏所有。
最后,我知道,我们队伍从来善待殉职人员,组织上会照顾家属。
恳请组织照顾程西江。
虽在法律名义上她不是我家属,可我心里她早已是我的妻子。如我殉职,恳请组织照拂她。如程序上实在为难,也请尽力在合理范围内为她筹谋一二。
你我师徒一场,万分谢意。
知道您老年纪大了,看这封信要伤心,节哀。老范,风波烟雨,人生无常,还有什么值得苦苦介怀。
此致。
许城
2015年6月24日”
姜皙握着那信纸,两颗圆滚滚的泪砸落其上。
*
次日一早,姜皙看誉城早间新闻时,看到誉城公安已加大警力,在林垟,曲畅,武棋、思明四县的丛江、鸣江、缪江流域进行搜索。
电视画面上,不少身着警服或便衣的警察、包括搜救队、社会志愿者在绿意盎然的各江沿岸搜寻。
姜皙心跳加快,几乎无法呼吸。
她希望快点找到许城,又隐隐害怕那一刻的到来。
她总觉得他没有死,他说过的,要她相信他,他一定会回来。
他还说过,她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可,她又害怕万一。
她和肖老师不一样,她不能接受他的死亡,绝对接受不了。如是那样,她宁愿一直找下去,他永远活在薛定谔的盒子里。
姜皙摇头,很用力地摇了摇。
她知道,他还活着。他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