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份就开学了,首都大学和首都交通大学开学时间相近,到时候兄妹俩能一块去报道,瓦妮医学院比他们早开学一个星期,她只能先一个人启程了。”喻娟芳眉眼带笑。
她以前觉得,那日子怎么过都是一个熬字,这辈子唯一的慰藉就是几个孩子,但现在可不一样了,她住进了宽敞的砖瓦房,能吃好吃饱,穿得暖睡得香,丈夫苏会民现在也懂得体贴她了,几个孩子都有了大出息,那每一天的日子,过起来都像吃了蜜糖似的,甜滋滋的。
“那时间可紧,得把各种东西都提前置备上了。”
“是啊。”喻娟芳也是这么想的,俩孩子上学,要置办的东西可多了,什么粮票、布票、雪花膏、暖壶、被褥、鞋袜、肥皂、搪瓷茶缸……
还得抽出时间,给两个孩子再做两身新衣裳,毕竟是要去首都上学,那可得体面一点。
喻父瞪着眼睛说话,“我听说那上大学,不仅不收学费,等毕业了还能安排进单位当干部?”
“是嘞,学校那边是免学费的,而且学校那边还会给学生发一定的生活补贴,毕业了包分配,以后就是工人或干部了,再也不用像咱们这样过着土里刨食的日子了。”喻娟芳给她爹解释道。
“我听说那考上大学了,就直接从农民户口转成商品粮户口了?”有人嗑着瓜子问。
“是嘞。”
张婶惊叹,“我嘞个天啊,那你家棠棠和觉胜可真是鲤鱼跃龙门了。”
要知道那商品粮户口可金贵着嘞,转了商品粮户口,每月能去粮站领定量白面大米,油盐酱醋都有票证供应,优先分配工作,不像在土里刨食看天吃饭,一年到头就分那点子填牙缝都不够的粗粮,那多少人想尽办法都弄不来一个商品粮户口,这下苏家三房可就有五个商品粮户口了。
那张桂香的娘家侄女张春妮,嫁给一个比她大老些岁数,相貌平平,还坡脚的男人,不就是图那商品粮户口吗?
喻父听着这话,“乖乖,这上大学可真好,本来家里小点的那几个孩子都不打算继续念书了,现在看来,那书还是得继续念下去,以后也让他们像棠棠和觉胜这样,读高中,考大学,以后当干部,吃商品粮!”
其他人听着这话,也觉得有道理。
心里暗暗记着,回去就让孩子继续上学,说不定哪天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大伙正唠着家常,苏家院子里突然闯进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苏燕娣身上裹着件大红色的红绸袄,非常扎眼,这是她结婚时穿的,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很旧很旧了,头发梳得油光,大概是用木梳蘸着自己的口水梳的,进门后,她飞速的在人群中找到了棠棠的身影,拉着她的手,两眼通红,泪眼婆娑。
“三丫,我刚才从外边人的嘴里听到你考上大学的消息,马不停蹄就赶了过来,娘真是太高兴了。”
“咱们老王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那破茅屋里竟然飞出了你这样的金凤凰,你打小就聪明伶俐,跟你爹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考上嘞!”
“生恩大过天,你可不能像白眼狼似的忘恩负义啊,你骨子里流的是咱们老王家的血,那苏老三和喻娟芳,他们只是你的舅舅和舅娘,我跟你爹,我们才是你血浓于水的亲爹娘,你这就跟我回家去吧,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过日子。”
想起来什么,苏燕娣从棉袄兜里掏出一把黏糊糊的水果糖,“娘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糖了,快收着,你看,娘都记着嘞……”
“你三个哥哥都没娶媳妇,以后可得帮衬着点家里。”
棠棠的手被苏燕娣握在手里,那苏燕娣的眼泪说来就来,“啪嗒啪嗒”掉在她的手背上。
苏燕娣的到来,让在场的人脸色瞬间都冷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终于把偷书和逃婚的剧情都改完了……缓缓呕出一口老血
69
第69章
◎这亲该不该认◎
即便是棠棠从六岁起就没吃过王家的一粒米,但榆槐村这边很多人都不清楚棠棠和王家的内情,苏燕娣这一顶不认生母的白眼狼帽子扣下来,传出去了,棠棠的名声也落不着半点好。
棠棠看着自己被她拽住的手,愣了好一会后,唇角掀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团聚?我在王家,连做个人都不配,我就是那猪圈里任人打骂的牲畜,我怎么配和你们一家人团聚?”
“我在王家,干着最脏最多的活,稍微有一点事情做得不如意,你就拿带刺的藤条打我骂我,王拾金就拿大脚板踹我,闹饥荒的年节,王家的红薯窝窝头都是紧着你们一家人吃,我只能吃鸡吃的米糠和你们吃剩下的鸡骨头、鱼骨头。”
“就因为喂鸡喂迟了,你从灶膛里抽出一根烧火棍打我,上边的炭火溅到了我的手臂上,那道疤至今都还留在我的手臂上。”说着,棠棠把棉袄的袖子给抡了起来,那道狰狞可怕的烫疤就这样落入众人的眼底。
棠棠小时候身上被打的伤疤不少,但经过一年年时间的恢复,很多疤痕都慢慢的淡了,看不出痕迹来了,唯独这道烫伤一直留在她的手臂上,没有任何消散的痕迹。
连大伙看到都忍不住心一惊,那烫伤的疤痕在手臂右上方的位置,足足有碗口那么大,十几年过去了都还那么狰狞吓人,这刚烫伤的时候,还不得生生疼晕过去?那会子棠棠还是个小孩子呢。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亲生父母,简直是比畜生还不如。
喻娟芳帮小时候的棠棠洗过澡,自然知道她手臂上有这么一道伤,但她没想到,那伤竟然是被苏燕娣打的。
“我五岁那一年,你带我去了邻村的一户傻子家,骗我说你去趟茅房,其实就是为了一百块钱,想把我卖给邻村黄家十四岁的傻子当童养媳,我跑出去,一路追着你跑,求你不要把我卖给傻子,你瞧见我在后面追,越跑越快,像是怕被什么脏东西给缠上了一般,我摔了一跤,嘴唇、手掌、膝盖上都是血,你连回头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我在瓦罐村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做噩梦,生怕你又把我送到那个傻子家里。”
“如果不是我爹我娘,我早就被野狼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我怎么能活到今天,考上首都大学,等着你来认亲?”
“我这辈子只有一个亲爹,那就是苏会民,我只有一个亲娘,那就是喻娟芳。”
棠棠甩开苏燕娣的手,明明是该愤怒的时刻,但是她的语气却很平静,“你敢发誓吗?若我那些话里有一句虚假,我受罚,如果我的话句句属实,那就让你王家的三个儿子打一辈子光棍,断子绝孙。”
“你……你好恶毒!”苏燕娣盯着棠棠,恼羞成怒,她最听不得别人咒她的三个儿子。
说着,她气急败坏地扬起手臂,就要像以前那样扇棠棠耳刮子。
苏燕娣体型肥胖,力气大,棠棠估摸着自己估计挡不了这一下,心里已经做好了挨这一巴掌的准备,但闭上眼睛后,想象中的火辣辣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喻娟芳起身拦住了苏燕娣扇下来的巴掌。
喻娟芳冷笑,“恶毒?你想把亲闺女卖给傻子当童养媳的时候,把孩子赶出家门让她在雪地里喂狼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恶毒?”
“当初棠棠这丫头被老三领回家的时候,瘦骨嶙峋的一小个,浑身都是伤,她怕我把她赶走,连顿饱饭都不敢吃,一个人背着快跟她齐高的竹筐,里边的木柴结结实实,看着能把她的身子跟压折了,也是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一颗心才稳定了下来,觉得自己是老苏家的人了,终于不用担心再被赶走了。”
“我跟老三一点点把她养大了,好不容易上完了小学,又念高中,现在考上了大学,你想来摘果子了,想让棠棠挣钱给你老王家盖房子,给你老王家的三个孩子娶媳妇,恨不得把她敲骨吸髓,你们这一家子想趴在她的身上吸血,这个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喻娟芳说到这里时,声音已经带了哽咽,眼眶通红,“当初你可是签了过继协议,说你放弃了棠棠的抚养权,她跟王家再无干系,永不相认,也不必给你跟王拾金养老送终的……今天,趁着大伙都在,我也想请大伙给评评理,这个亲到底该不该认?”
喻娟芳这话说完,院子里响起村民们叽叽喳喳的一片议论声。
“这不能认,凭什么认?!”
张婆子拄着拐杖往前拱了拱,“这绝对不能认,当年在她老王家,吃的是鸡食,挨的是藤条,如今考上了大学就来认亲?我看她是想把棠棠闺女的骨头拆了熬油!”
“白纸黑字按的红手印的协议,上边写了永不相认,这怎么能认?!”
“我记得当年瓦罐村隔壁好像真的有户人家给自己家的傻儿子买童养媳,但大家说说听听也就过去了,没想到真的有人为了钱要把自己亲闺女卖给傻子啊。”
“都别吵,我给大伙说说黄家那傻子后来咋样了,二十多岁那年掉河里淹死了,死前也没娶上媳妇,要是那棠棠真被她卖过去,哪里还能考上首都大学?苏燕娣这是害了人家一次,还想再害第二次呢!”
这个消息说完,村民们顿时炸了锅,有人指着苏燕娣的鼻子骂,有人唉声叹气的同情棠棠,竟然挨上了这样的亲娘。
“这哪是亲娘,这简直就是仇人,没见过这样恶毒的人家,竟然还有脸上门来认亲?”
苏燕娣站在人群中,想反驳却被七嘴八舌的骂声堵得说不出话,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棠棠看着护在自己面前的喻娟芳,眼睛有些酸涩。
她看着快被众人唾沫淹没的苏燕娣,“你以为,我还是小时候那个被你随意糟践打骂的王三丫吗?”
苏燕娣对众人的骂声难以还口,但看到这个小贱胚子竟然也敢跟自己这么说话,“我呸,你别以为自己飞升枝头就变凤凰了——”
苏燕娣还想再骂,苏会民再也忍无可忍地抄起扁担把她赶出门去,“滚,给我滚!我们苏家不欢迎你!”
“苏老三,这里是我的娘家,你凭什么让我滚?”苏燕娣壮硕的身体堵在门口不愿意走。
“这里有一片瓦跟你有关系吗?当年爹被你气得一病不起,没过半个月就撒手人寰,咱们老苏家早就跟你断了关系,十几年没来往了,是你个屁的娘家!”连苏会民这样文弱的人都忍不住说了脏话,手里的扁担闷头就是打。
院子几个半大娃娃捡起小石子往苏燕娣身上丢,平日里他们要是淘气,大人早就按着了,但今天大人都默契的没阻止几个小娃娃,并捡起更尖锐的石子往娃娃手里塞,“滚出去,滚。”
苏燕娣只能怨忿地剜了棠棠一眼,咬牙不甘地离开了苏家。
棠棠站在她爹娘的身后,看着像落水狗一样被痛打滚出去的苏燕娣,感觉自己终于真正的摆脱了“王三丫”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阴影。
棠棠想起来当年小升初考试的时候,她因为在街上撞见了王拾金父子,害怕得不敢从那条街上走,躲在小推车的草垛后面,生怕他们把自己抓回王家,要不是舒年哥哥赶到,她就要耽误考试了。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终于从那一片惧怕的阴影中走出来了。
将来要是再在街上遇见苏燕娣和王拾金,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害怕躲闪了。
喻娟芳的手掌轻轻地覆盖在了棠棠手臂的烫疤上,眼里闪过一抹疼惜。
“娘,我没事,早就不疼了。”棠棠朝她娘扯出一抹笑容。
苏会民搂着棠棠的肩膀在板凳上坐下。
喻母瞧见了这副模样心里也很欣慰,她当初就觉得棠棠那丫头眉宇顺朗,眼眸清净,是个不错的孩子,好好养大了,以后肯定错不了,今天棠棠当着全部人的面不认那瓦罐村的亲生父母,说她只有苏会民这个爹,只有喻娟芳这个娘。
事实证明她当初的想法没有错。
赶走了讨人厌的苏燕娣,院子里的气氛很快又慢慢恢复回了一开始的一片欢快,喜气洋洋。
“别再想那些不高兴的事了,这饼干老三媳妇不逢年逢节,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大家可千万别客气。”
“喝茶、喝茶!这茶叶喝起来滋味也好。”
“对了,觉生、觉孝他们知道棠棠和觉胜都考上大学的消息了没?”于亚红想起来问道,她家瓦妮也考上大学了,免学费,每个月学校还给发十二块钱的补贴,等毕业了分配到医院工作,光是想都觉得美滋滋的。
还是大儿子栓福说得对,很多事情不能再用旧时代的方式去思考了,瓦妮向来有主见,这在人生大事上,让她自己做主,她会做出正确的决定的。
“刚出录取结果的时候就都给他们拍电报了,估摸着也该知道了。”觉生和觉孝兄弟俩攒下来的探亲假都用完了,所以没办法回家来。
“那棠棠他们去首都上学,是不是跟去乡阳市那么远?”对于村里的老些村民来说,这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原林县了,听说原林县的上头是乡阳市,那大概就是他们能想象到的最远的地方了。
“不止呢,得先到县城,然后从县城搭汽车到市里的火车站,从乡阳市到首都,得要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车。”这些也都是丈夫苏会民给她科普的,喻娟芳平时愿意跟人家主动搭话的次数不多,但今天可不一样,她坐在人群堆里,那眉开眼笑的。
那村民咂舌,“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我嘞个乖乖,那么老些远呢。”
“听说那公社供销社新来了很多鲜亮的料子,老三媳妇,你可得给两个孩子好好做两身新衣裳,让那城里人给瞧瞧,咱们榆槐村考出去的娃娃有多亮眼!”
其他人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用不着做新衣裳,就棠棠这闺女相貌,到了首都也是最漂亮的姑娘。”
70
第70章
◎奇怪的乘客◎
欢欢喜喜地到了二月份,棠棠和她哥哥苏觉胜就要动身去首都上大学了。
开学前几天,棠棠就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好了,录取通知书、户口粮油关系转移证、50斤全国通用粮票,这些重要的资料给装进她的那个黄书包里,至于换洗的衣服、日用品这些就塞进了皮箱里。
木箱笨重,为着孩子出门上学,苏会民和喻娟芳夫妻俩专门跑了县城的门市部,给买了两只崭新的人造皮革箱,这箱子一只就要40块钱,这都快赶上苏会民一个月的工资了,可谓是大出血,但夫妻俩心里头都高兴,这钱花得乐意!
棠棠兄妹俩在他们爹娘的送别中坐上了前往市里的汽车。
在憋闷的车厢里颠簸了四五个小时,总算抵达了乡阳市,这是棠棠第二次来到乡阳市了,上一次还是她初一那年,她跟哥哥来市里参加革命故事宣讲会,乡阳市比起前几年,看起来繁华了不少,起了好几栋几层高的红色楼房,他们前几年来的时候还没有嘞。
火车站就像一壶煮沸的开水,吵架的、说话的、吆喝的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兄妹俩排队买了去首都的车票,提着行李都快被挤成纸片了,总算是上了火车。
这个时候的火车还是像一个罐子似的绿皮火车,墨绿的色泽大抵是这个时代的旅客对于火车最深刻的记忆,狭窄的过道上挤满了旅客的行李显得拥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