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按着车票上的号码在逼仄沉闷的车厢里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归置好行李后,棠棠坐在座位上,忍不住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一阵长久的鸣笛声过后,车轮开始哐当哐当地响,像有人在铁轨上敲梆子,火车开始驶动起来了。
棠棠的位置是一个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风景不断变化,远处的山渐渐连成翠绿的一片片,轮廓在灰蓝色的天幕下变得模糊,牛羊成群,包着白色汗巾的农民正弯腰锄地,看见火车开过去了,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山坳农庄里的烟囱正往外冒着细烟,经过城市时,还能看见一片片高楼,棠棠睁大了眼睛,感觉这一切都是新奇而美好的。
“吃点东西吧。”苏觉胜开口道,刚来路过乡阳市时,他们怕耽误了坐车,连东西都没吃就紧赶慢赶朝火车站这边来了。
“好。”棠棠把水壶的盖子拧开,先喝了一口热水。
苏觉胜把手里的油饼掰成两半,其中一半分给棠棠,这油饼是他们的娘昨晚烙的,听说那火车上的吃食特别贵,喻娟芳就给他们准备了一口袋白面饼、几个油饼,还有一些肉条之类的吃的,这是发面的饼子,撒上葱花肉碎用猪油烙的,咬起来酥软咸香,扎实还顶饱。
棠棠他们对面坐的是一个中年汉子,看起来像是个矿工,他胸前的衣服上印着“xx第一煤矿”的红色字样,这时,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走了过来,操着一口蹩脚普通话跟那个男人商量,能不能跟他换个位置。
那男人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同意跟她换了。
于是棠棠他们对面的乘客就从中年大叔换成了这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看起来大概四十多岁,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对襟的棉袄,肩上背着一个斜挎深棕色的背包,脸庞圆润饱满,笑眯眯的,给人的感觉挺和善的。
棠棠咬了一口油饼,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小娃娃身上,孩子身上包着一块黑色碎花的襁褓,估摸着三四个月大。
那女人冲他们笑了笑,抱着孩子坐下了,不一会儿,那女人的男人同伴也找了过来,在她旁边坐下,俩人说了会话,听着有点像是南洋那边的口音。
“小姑娘,小兄弟,你们这是要去哪啊?”
苏觉胜接了话,“我们去首都。”
“呀,首都啊,那可是大城市,可繁华了。”
“您去哪里?”
“我们去渭南。”
棠棠主动开口搭了话,“你们是夫妻吗?”
“是啊,我们是两口子。”男人把搪瓷缸子往窗台上推了推,南洋口音里掺着生硬的普通话。
“那这娃娃——”虽说是夫妻,但看刚才,那男人的手一直想往女人肩膀上拢,那女人扭动肩膀挣脱了两三次,那男人才放弃了拢她肩膀的想法,这俩人生疏得一点都不像正常夫妻,棠棠的目光落在这怀里的小娃娃身上。
“这娃娃是我们夫妻俩的,才三个月,到时候也带他去首都见见世面嘞。”
棠棠看着她怀里的孩子,这女人抱孩子的方式不对,去年八月份,棠棠的舅舅喻老五新添了一个儿子,她去探望坐月子的李素琴的时候,她舅娘教过她怎么抱孩子,说新生儿的颈椎没有支撑力,得把孩子的头完全托住才行,避免悬空或过度后仰,但那女人的手虚虚搭在襁褓外,指尖甚至没碰到孩子的后颈,婴儿的脑袋像个空布袋似的晃荡着。
棠棠想提醒她,但还没来得及提醒,那火车碾过铁轨接缝,车厢猛地一颠,婴儿的脑袋就“咚”地撞在硬座靠背上。
那女人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李爱花拍着襁褓哄了好一会都哄不好,孩子的哭叫声越来越撕心裂肺,愈演愈烈,在整个车厢回荡。
车厢里的人听着这孩子实在是哭得可怜,忍不住站起来查看,“估计是饿了吧。”
“说不定是尿布湿了。”
李爱花拧紧了两条眉头,让男人去打点开水过来。
那男人听了她的话,拿了窗边的搪瓷缸子起身去接开水了。
孩子还是哭得哇哇响,那男人打了开水回来后,李爱花就用一个铁勺舀起一勺水往那孩子嘴里喂,棠棠没生过孩子,都知道三四个月的孩子是用不着喝水的。
那铁勺太大了,婴儿嘴巴小,有不少水洒出来了襁褓上。
不过那孩子总算是不哭了,原本洪亮的哭声变小了许多,本来那小婴儿的眼睛还湿嗒嗒地睁着,但很快就垂下来合上了,小嘴吧嗒着像是在嚼什么。
棠棠看到那孩子额头上的青印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感觉这个女人一点都不像当娘的心疼孩子。
棠棠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大姐,我看你跟大哥年纪,这孩子应该要得挺迟的吧?”
“可不是嘛,老大年纪了才要上这么个孩子。”
女人说的这么说,却一点都看不出来,按理说一般年纪大了才要的孩子都会很疼爱孩子,“这孩子怎么长相不随您也不随大哥呢?我瞧着他的眼睛又大又圆,跟葡萄似的,可大姐您是单眼皮,大哥眼尾往上挑。”
李爱花拍着襁褓的手僵了一下,挤出一抹和善的笑容,“那估计是随了孩子爷爷奶奶吧,他爷爷奶奶眼睛大,害,这么大点的娃娃能看出来什么……”
“大姐,您是哪里人啊?我听着有点像南洋那边的口音嘞……”
李爱花脸色明显变了,“没有,你听错了吧,我跟我男人都是关中人,咋会有南洋口音嘞?”
一般人还真听不出来南洋口音,但棠棠打小对声音就挺敏感的,所以能听出来一点。
眼前的女人明明可以直接不搭理棠棠,但她却一直堆着笑脸说话,在没提到“南洋”两个字前,她的神情都是和善自若的。
“棠棠,”察觉到李爱花脸上明显的不悦,苏觉胜拽了拽她的袖子,示意她别再继续追着问了。
苏觉胜也不知道他妹妹今天是怎么回事,平日里也没见过她这样追问别人。
李爱花开口,“你这小姑娘说话真奇怪。”
棠棠拂开她哥哥一直扯自己衣角的手,挤出一抹笑容来,“那哪里有大姐您奇怪啊,您跟大哥都是南方人的长相,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却说自己是关中人。”
眼瞅着棠棠一直盯着自己怀里的孩子,话里话外都是试探,李爱花感觉有些坐不住了,盯着窗外掠过的路牌,“哎!这不是阳圩吗?俺们到地方了!”
火车哐当哐当停了,一阵长久的汽笛声后,火车车门“嘶拉”被打开,冷风卷着煤灰灌进车厢,李爱花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去够脚边的提包,明显想要提前下车。
上车的时候,那个女人明明说他们要去渭南,这里离渭南还有两个站。
李爱花猛地站起来,棠棠想要伸手去拽住她手腕,被男人挡在中间,眼看着这俩人就要下车了,火车站外边都是人,一片混乱,要是让这俩人下了车,估计就再也找不到了。
棠棠扯开嗓子喊,“有人偷小孩了,抓人贩子!”
棠棠这话像是在狭窄的车厢炸开了一道地雷,一阵哗然,车厢里的人还没意识到是什么情况,连就坐旁边的苏觉胜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棠棠就已经追了上去,那汉子推了棠棠一把,她的手臂撞在扶手上,撞出一道严重的淤青,疼得她五官都挤在了一处。
车厢里的行李七倒八歪的,那男人被揭露了身份,恼羞成怒,从袖口划拉出一把尖利的小刀,朝着棠棠的眼睛就要刺下来,“你这个死丫头,我让你多管闲事!”
71
第71章
◎棠棠兄妹抵达首都◎
关键时刻,一个穿着军装的手突然攥住了男人拿刀子的手腕,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那男人的神情痛苦万分,手里的刀子就掉在了地上。
火车上的乘务员室内,棠棠兄妹俩录过了一遍口供后,就被带到了这里休息。
乘务员室约莫三四平方米,贴墙放着一张铁架单人床,白色的旧棉被上印着“铁路专供”的暗红戳子,还有两个掉漆的搪瓷茶缸,乘务人员为了表示对棠棠兄妹俩见义勇为的感谢,专门把他们安排到了这里休息,虽然空间不算宽敞,但比起那嘈杂拥挤,连坐都坐不安稳的车厢,这里要安静舒适太多了。
苏觉胜现在还是心有余悸的,“刚才实在是太危险了,差点你的一只眼睛就保不住了,我现在都感觉心脏都还没回到胸膛里,不过棠棠,你可真厉害,你是怎么知道那俩人是人贩子的?”
棠棠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那刚才帮她拦刀的军装男人就走了进来。
那男人迈进乘务室,身姿笔挺得犹如白杨,看起来约莫四十几岁,两鬓夹杂着些许白发,剑眉星目,一双眼睛像鹰眸般锐利,但说起话来很和善。
棠棠他们刚才已经跟这个男人简单的交谈过,知道他叫陆君山,今年四十六岁,是首都某部队的军官,这一趟是从外地回首都的。
陆君山把一瓶药油递到棠棠手里,“这是活血化瘀的药油。”
棠棠刚想起身去接,手臂传来的痛感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苏觉胜见状,忙先一步接过来,拧开药油的盖子,倒出一点药油在手里搓热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揉在她撞出来的手臂淤青上。
这药油一看就好,闻着一股浓郁的药味,抹开后呈半透明的橘色,接触到皮肤后不是那种火辣辣的刺激感,是那种丝丝缕缕的温热,揉了药油后,青紫色的淤痕很快就慢慢变淡了。
“那两个人已经都交代了,他们是在外地的一个码头偷的孩子,准备要到渭南去给买家交货的,他们俩只是同伙,为了掩人耳目装作了夫妻,已经拷上关押起来了,孩子被喂了安眠药,但剂量不多,应该对孩子身体没有太大影响,两个人都说是第一次拐卖孩子,不知道这个情况是否属实,是否还有其他的受害者,等火车到站后,会把他们扭送到铁路公安局处理,然后想办法找那孩子的家人。”
苏觉胜忍不住攥紧了拳头,“竟然真的是人贩子,太可恶了,就应该把他们千刀万剐!”
苏觉胜小时候就听他爹说过,这个世界上哪怕是偷盗、骗取,都不是罪无可恕,唯独只有拐卖这一条,真的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小姑娘很有胆色,竟然敢直接追上前去,要不是你,恐怕孩子的家人这辈子都要在痛苦中度过了,你是怎么发现那对人贩子的不对劲的?”陆君山眼里的欣赏难以掩饰。
棠棠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如实回答,“那个女人的抱孩子的姿势不对,孩子的脑袋磕到座位上,竟然一点都不心疼孩子,孩子哭了,第一时间不是看尿布湿没湿,不是给孩子喂奶,竟然是给孩子喂水?三四个月的孩子是用不着喝水的,这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父母,而且她听到我说她说话带有南洋口音时,反应很激烈,反正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现在想想,那女人就是因为觉得她和哥哥是两个学生好糊弄,所以才换到了他们对面的位置。
陆君山听到她的话,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小姑娘不仅聪明,勇敢,还有一颗细腻的心,一般人是不会像你这样观察细致的。”
从刚进门到现在为止,陆君山就一直不停地在夸她,棠棠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说完这句话,陆君山环顾了一圈四周,注意到他们脚下的行李,“你们这是要去首都上大学?”
苏觉胜咧着一口白牙笑,忍不住挺直了身板,“对,我妹妹要去首都大学,我要去首都交通*大学。”
陆君山看这兄妹俩的穿着打扮,估摸着这俩孩子应该是从农村出来的,没想到竟然有这么高的天资,“好啊!从农村考进首都的大学,不容易!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
陆君山的目光落在棠棠身上,笑呵呵地,“说起来,我女儿今年也被首都大学录取了,她跟你年纪差不多。”
“小姑娘这么聪慧勇敢,到了首都大学肯定也是出类拔萃的。”
棠棠眼睛亮晶晶的,“那就谢您吉言了。”
“我下一站就要下车了,需要留下来处理点事情,你们到首都,还要再坐上十五六个小时的火车,外面有乘务员,你们兄妹俩要是有什么需求就直接他们提。”想起来什么,陆君山从口袋里掏出个软皮笔记本,撕下一页纸后快速在上边写了串号码,“这是我在首都的联系方式,要是将来遇上什么问题,尽管开口。”
“好,我记下了,谢谢您。”棠棠接过字条。
陆君山边往外走,还顺便叮嘱了几句,“首都大学和首都交通大学离得不远,火车站应该会有学校那边负责去接应的老师,你们到时候直接跟着他们去学校报道就行,记得把户口迁移证和介绍信都装好,别弄丢了。”
棠棠点头,“我们知道了,陆叔叔。”
陆君山离开后,乘务员室内只留下棠棠和苏觉胜兄妹俩。
早上五六点就从家里出发赶到县里,再折腾摇晃了四五个小时的汽车,一口热食都没吃上,好不容易坐上了火车,刚吃了一点东西,又碰上了人贩子,现在是浑身又酸又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苏觉胜一屁股坐到了那床铺上,躺下的时候忍不住喟叹出声,“棠棠,这里可真好,咱们也是直接坐上卧铺了。”
虽然有个硬座坐就已经很好了,但那硬座又硬又挤,硬邦邦地硌着后腰,苏觉胜个子高,那脖子和腿都得缩着,时间长了,肩背酸得像被牛踩过似的,能更舒服的躺着,谁不想躺着呢。
“是啊,这里可真好。”棠棠也不由得道。
火车上的卧铺是不公开出售的,普通人就算有钱也买不到票,得单位开证明才能换卧铺证。
棠棠也没想到他们能坐上卧铺,她刚想爬到上铺休息,苏觉胜忙说道,“你睡下铺吧,你手臂上还有伤呢。”
苏觉胜说完这话,就骨碌地爬到了那上边的卧铺,把下铺让给了妹妹。
棠棠感动地看了她哥哥一眼,在那下铺躺下了,能在火车上坐上卧铺,这也太幸福了,被哐当哐当的声音四面八方包围着,她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头顶的铁架子,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虽然卧铺挺舒服的,但到底是在动荡的火车上,也不太安稳,感觉虽然是睡着了,但也只是进入了很浅的睡眠状态,意识还残留着。
抵达首都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左右了,棠棠和她哥哥提着行李出了火车站。
走出火车站的那一刻,迎面而来的一股气流涌来,让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如潮水般的人流就这样闯进了她的眼里。
看着随处可见的楼房,大街小巷涌动着人和车辆的洪流,嘈杂的人声就如同席卷而来的洪水一般,到处都汇集着黑色自行车的旋流。
兄妹俩是第一次到这样的大都市,第一眼不免就被震慑住了,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乖乖,这么多的楼房、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