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览脸色微变,转身便走,大步流星跨进了贡院,晋王心中一急,血气涌上喉来,只能压着脾气慢慢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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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萤被木杖抵着,顾不得疼痛与屈辱,仍企图说服甘久。
“……姜家与公主殿下虽有前怨,在这件事上却是一体衰荣,我愿以性命起誓绝无构陷殿下之心,请甘大人以大局为重,抓凶手、查案情……带我去公主殿下面前分辩!”
甘久却不为所动:“你们这些官家小姐,心都狠毒,信你们不会有好下场,你想见殿下,先受杖责,打出实话再说。”
眼见着那杖要落下,有人厉喝一声:“住手!”
谢玄览神色冷寒如冰,三两步上前,夺了杖棍,将押着从萤的虎贲卫踹出丈远,要扶着从萤的肩膀将她带起,她一躲闪,便发现了她肩上的几处伤口。
鲜血已透出衣衫,洇湿了大片。
甘久斥责他道:“谢三,你还有没有尊卑了,公主亲卫岂容你放肆!”
“他不得放肆,孤呢?”
玉拐棍敲在青石砖上,响声清脆,晋王虽声轻步缓,气场却似这幽深难彻的长夜,越宁静越危险,冷意往人骨缝里钻。
他波澜无绪的目光落在甘久身上:“孤将你们都杀了,也不算辱没尊卑吧。”
他是本朝敕封的唯一亲王,位比东宫,单论尊荣,并不在淳安公主之下。
甘久神色惶然,一时不知该如何,跪在了晋王面前。
谢玄览对晋王说:“我先带她去处理伤口。”
晋王点点头,始终没敢看从萤,也无人见他袖中攥得骨节泛白,几乎要克制不住前世余留的恶劣杀意。
他见不得从萤伤痛,他需要一个人缓一缓。
“等等。”
从萤却挣开了谢玄览扶持,走到晋王面前叩拜行礼:“请晋王殿下为臣女做主,抓捕凶手余文仲,彻查科举舞弊的真相,还吾家与死者陆牧清白!”
在场的人俱是一愣,谢玄览又去扶从萤,劝她道:“先处理伤口,这些事交给我。”
从萤却再次避开他,声音淡淡:“若是交给谢三公子,只怕余文仲抓不到,一切证据也会被抹平。”
谢玄览眉心轻蹙:“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
从萤:“谢三公子不应该被怀疑吗?”
二人目光相撞,一个惊愕难解,一个冷漠防备。
仍是从萤先垂下了视线:“谢三公子明知陆牧是他杀而非自尽,却仍支我离开,是为了给刑部通风报信,消灭证据,我如何能再相信你。”
她将陆老丈的家书,还有余文仲房中搜到的《上礼部段尚书》,一并跪呈在晋王面前:“这些是臣女拿到的证据,请殿下秉公彻查,勿让三公子插手。”
谢玄览被兜头泼了一盆污水,气得拔高了声调:“姜从萤,你良心被狗吃了吗!我若真与凶手有勾结,还带你来什么贡院,直接绑了锁起来——”
晋王拧眉呵斥他:“混账!不会说话就闭嘴。”
他挡开了谢玄览,俯身向从萤伸手:“你先起来,有什么事我为你做主,先处理下伤口。”
从萤在他手腕上搭了一下,慢慢站起,紫苏过来扶她,让人搬了步幛、传来医侍为她处理伤口。
方才太过紧张,未顾上疼,这会儿稍有放松,从萤便觉得那刺痛一抽一抽,仿佛冰浸火燎,沿着骨肉往心口蔓延。
步幛外,谢玄览仍在高声质问她:“姜从萤,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不堪吗?你出来把话说清楚,你身上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从萤不说话,药粉撒在肩上时,咬牙抽了一口冷气。
紫苏要为她缠纱布:“姜姑娘,吸一口气,且忍一忍。”
谢玄览没听到她回应,竟要推开步幛往里闯,晋王抬起玉杖止住了他,低沉的声线里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训斥谢玄览道:“你还要不要脸了,如今是胡搅蛮缠的时候吗,纵你能强迫她说相信你,又有什么意思?”
怀疑并非言语可以消解,信任并非强求可以得到。这样浅显的道理,谢玄览当然明白,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她宁可选择不可测、不相熟的晋王,也不肯听他解释。
“谢三公子。”从萤包扎完,从步幛后走出来,她捂着肩膀,身上还搭了一件玄金貂绒披风。
不是他为她披上的那件,是晋王的。
从萤说:“这件东西还给你,以后你我各自为己,互不相犯。”
她递来的是一枚镶金玄鸟玉佩。
谢玄览没有接,冷冷地盯着她,那目光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于是那玉佩落在地上,从萤转身走向晋王,躬身行礼:“劳殿下久候,请殿下带我入宫,面见陛下陈情。”
*
马车外夜色浓深,仿佛凝滞的墨,从萤靠在窗边,目光失神地看着地上摇摇晃晃的车影。
晋王在盯着她看,她知道,那目光实在太浓烈,令她无法忽视。
但她此刻没有心情深究,她脑海里全是方才谢玄览追出来时的场景。
谢玄览把住车辕不让她登车,语气有些急切:“我可以解释,我以后不会再瞒你。”
从萤想过他会愤怒,却未想过他会有如此情态,好似被她伤透了心,却又害怕她真的离去。
“还在想他么?”晋王出声问她。
从萤轻轻摇头:“没有,我在想科举舞弊这件事。”
“你说谎,我是能看出来的。”晋王唇角轻轻一勾:“既然不信我,为何还要选我?”
这个问题不好回,从萤在心里斟酌了一番说辞,总觉得虚伪,最终决定实话实说。
她说:“余文仲误以为我是您派去查他的人,好似对您十分畏惧,我才知道原来殿下也参与了这件事。如今的局面里,贵主不信我,谢氏不可信,唯有殿下您,虽未完全参透,却是唯一可以求援的人。”
晋王点点头:“嗯,有道理。”
“只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从萤说,“殿下答应得太痛快了,我却不知道能为殿下做什么。”
晋王笑了笑:“我一定要有所图么,也许是单纯想帮你。”
从萤抿唇不语,虽未出言反驳,表情却是一个字也不信。
“好吧,我确实有所图——把你的手给我。”
晋王微微倾身,马车里澄金色的烛光落在他侧脸上,使他看上去多了几分亲切的活人气。
他握着从萤的双手抵在额间,这姿态过于亲昵和虔诚,他清浅的、被药香浸透的温热呼吸落在她手背上,从萤瞬间绷紧了身体,下意识想将手抽出来。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晋王说:“我只是有些累了。”
他确实没有更多的举动,从萤犹豫着放任了他。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投下纤长的影子,挺拔的鼻梁正硌着她的手,薄唇微微张着,是一副很放松的姿态。
晋王殿下对她这样不设防么?
他对她仿佛有种相识已久的熟稔和信任,可是他们统共没有见过几面。
这感觉太奇怪了,从萤心想。
“谢玄览是个蠢货。”漫长的沉默里,晋王突然声音很轻地感慨道:“他竟瞧不出,你是为了他好,怕他查到他自家人身上,落个忠孝难两全的境地,所以才狠心与他决裂。”
从萤:“……”
难道这样握着手,能听见心声不成?
她嘴硬道:“我没有。”
晋王说:“只是你那些话,
实在太伤人心了,你就不怕他转不过这个弯儿,从此真与你分道扬镳?”
这样的事,前世不是没有过,若非摸透了她这嘴硬心软的性子,只怕再硬的铁石心肠,也不够她摧残的。
“阿萤啊,”晋王叹息:“你真的舍得么?”
仿佛一句咒语落在耳中,令从萤瞬间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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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赶个榜单,提前把明早的发出来啦。
第26章 热闹
戌时中,已过了宫门落锁的时辰,垂拱殿仍敞开着。
二十四座九枝灯照得垂拱殿内明光赫赫,金漆柱上盘龙威风凛凛。
从萤跪伏殿内,在一众天潢贵胄脚下——
凤启帝高居龙椅,淳安公主坐在下首,晋王因腿脚不便赐了座,礼部尚书段景修躬身站着,唯她地位轻卑,是偃于权势的一株蓬草。
她将证据高高举过头顶,陈述此案的冤情:
“余文仲私下参与了本次科考试卷的弥封环节,在弥封与骑缝印过程中调换了姜从敬的原卷,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在誊录时与陆牧调换位置,刻意留下破绽,使陆牧被误解为栽赃姜从敬的黑手,然后伺机杀死陆牧,伪造成畏罪自杀的假象——臣女手中有陆牧家书为证。”
上首,大太监薛环锦代凤启帝发问:“余文仲不过是尚未授官的庶吉士,未与姜从敬结仇,为何要使此伎俩陷害他?”
从萤说:“臣女怀疑,余文仲也是受人指使。”
薛环锦:“受谁?”
从萤说:“臣女无权查问,不敢攀诬——但臣女手中有从余文仲值房里搜出的物证,疑似陆牧生前写给段尚书的书信。”
内侍将两封书信交给翰林院老书吏比对,确认是陆牧的亲笔,正要转呈凤启帝时,淳安公主却开口道:“拿来本宫瞧瞧。”
她的声音清冽,如金箸击玉盏,有种矜贵的从容。
从萤悄悄抬目,高阶上,只望见一袭曳地的红缎裙尾,金线凤羽牵动如飞。
段尚书为自己辩白道:“陆牧在翰林院待了两年,到了授官的年限,他想进礼部,所以给臣写了这封信,但是写信的人太多了,臣没仔细瞧,着人一并处理,不知怎么落到余文仲手里。”
淳安公主轻笑了一声:“陆牧是寒门里拔出的尖儿,本该投在本宫座下,却去讨好你们这些世家,还写出了‘颠阴倒阳’、‘助纣为虐’这等剖心之言。若我是段尚书,欢迎还来不及,要宣扬得人尽皆知,好给天下读书人指一条明路,怎么会置之不理,弃如敝履呢?”
段尚书讪讪:“殿下说笑了,臣为朝廷纳贤,只论德才,不论门第。”
淳安公主说:“我看这信,倒像是你亲自给出去,以作栽赃之用。”
从萤静静听着,觉得淳安公主的话有些道理,同时心中纳罕,话题为何从余文仲跑到陆牧身上去了?陆牧虽然重要,毕竟已死无对证,又非此案关键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