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却敞开了话匣:“吾家贫寒,阿牧他考出头不容易,总想在云京入仕立身,将我和他娘接上京来照顾。远的不说,我和他娘就想来看看他,昨天刚落脚,阿牧还不知道呢,他娘做了一桌好菜,催我来此接他,既然小官人与犬子认识,待会儿请同往寒舍用个饭吧。”
从萤垂下了眼睛,不敢看他的笑,只叹息附和道:“是啊,寒门庶族,出头不易。”
十年寒窗,万里挑一,被权贵拈在指间、落于棋盘,做了一颗弃子。
白日里亲眼见到陆牧的尸体时,从萤尚算平静,如今只与陆老丈交谈几句,却令她心里难受得仿佛被刺了一下。
她在这怜悯与义愤的情绪中如坐针毡,热茶入口,浇在心口也是凉的。
终于,她搁下了茶碗,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她问陆老丈:“陆公子近来写过家书么?”
陆老丈微愣:“写过,怎么了?”
“可否给我看看?”
“这……”
从萤解释道:“我待会儿要进贡院去,可以帮老丈给陆兄
传个话,只是我虽听过陆兄的贤名,却并不与他相熟,有了家书,才好叫他信我。”
这话勉强说得通,陆老丈从贴身长衫里取出一封珍重保存的信。
从萤取出信纸,飞快扫了几眼,目光在几处字眼上顿了顿,心头一阵冷热交织,却不动声色将信收好。
这是……很重要的物证。
陆老丈期许地望着她:“阁下若见了阿牧,就说我和他娘在外七坊东边第六家客栈里等他。”
从萤有些慌乱地点点头,起身同他告辞。
她走出茶铺几步,又转回身去,见陆老丈正翘首望着她,仿佛很想同她一起到贡院去。
从萤终是不忍心:“陆老丈,天快黑了,云京风冷,你还是回去吧……待我见了陆兄,会转告他的。”
陆老丈向她深揖,从萤不忍心再看。
她深吸一口气,抖抖身上刑部文吏的衣袍,从容不迫地往贡院里走。
守门的府军卫是谢玄览的人,仍认得她,本就没打算拦阻,可惜从萤没将谢三那种理所当然的盛气学到位,多余解释了一句。
“佩印落下了,回来找找。”
府军卫里各个都是人精,这一解释反倒露了怯。
待目送她走进贡院,其中一个府军卫叫来人替值,马上驰往谢府,去给谢三公子报信。
第25章 决裂
从萤站在值房前,看见刑部的人将陆牧尸体抬走,他的右手从竹担上落下,指节有明显的厚茧。
那是十年寒窗的痕迹。
从萤心想,谢三公子既已向她保证姜家的平安,她该就此抽身,勿以微尘之躯在此诡谲风云里卷弄。
可是陆牧会被判作畏罪自尽,高堂守着一桌冷馊的饭菜,等来朝廷的罪书。贵主会被指责监守自盗、挟私报复。
恰如谢三公子所言,人虽躲祸,祸不避人。
从萤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她目送陆牧的尸身远去,转头往值房的另一端走,见四下无人,悄悄推开尽头房间的门。
这间值房住着的人名叫余文仲,他是在誊录房里与陆牧交换了案几位置的誊录官,也是陆牧在家书里提到的“良友”。
陆牧在家书中说,余文仲举荐他做本次科考的誊录官,还说待此间事了,他能得到赏识,出人头地,将爹娘接来云京。
区区誊录官,能得到什么赏识?陆牧是坐过冷板凳的人,不会如此天真。
除非他答应了余文仲别的事。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屋里没有人,陈设简单整洁,几乎一览无余。
从萤踮着脚走进去,提心吊胆地四下翻找,余光扫见了桌角的一方木盒。
这是徽州古墨的盒子,从萤刚在马车里摔烂了一块,心痛得记忆犹新。
这就很奇怪了。从萤心想,誊录官统一用的都是贡院下发的川墨,任意取用,也可带回值房,余文仲何必自带一方贵重的徽墨?
她将木盒子打开,取出墨锭掂了掂,又细细观察木盒,发现盒缘的缝隙比她买的要粗,夹层似乎被撬开过。
从萤撬开夹层,里面果然藏了东西。
那是一篇折起来的文章,陆牧的字迹,题为“上礼部段尚书”,落尾写着“学生陆牧敬呈”。
从萤一目十行地扫过,文章内容泛泛无奇,它之所以被藏起来,是因为中间有句话的位置被裁掉了,从萤将上下文一缀,正该是藏在陆牧怀里那句“阴颠阳倒反纲常,助纣为虐吾悔矣”!
如此看来,余文仲必然与陆牧的死有关,那么礼部尚书段景修呢?
他举着姜从敬的假朱卷去宫里举发时,为何不将墨卷一起带上,留在贡院,像是故意叫前来调查的人,发现那些指向贵主的证据。
窗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萤迅速将证据揣好,木盒归位,却来不及躲藏,与来人撞了个面对面。
那是个年长些文人,身上穿着誊录官的衣服,神色惊慌,但在看见从萤的瞬间转为狰狞。
从萤心中一紧,喝止他:“余文仲,段尚书让我来责问你!”
“段尚书?那老匹夫还在宫里没出来呢。”
余文仲冷笑着掏出一把七寸长的裁纸刀,指着从萤道:“休想骗我,我看你分明是晋王派来查我的人。”
从萤心里一愣,晋王?
晋王不是病了么,此事怎么还与他有关系?
一念未落,余文仲举着裁纸刀冲到她面前,从萤边躲边劝他冷静:“贡院已被围锁,杀了人你也逃不掉!”
余文仲仿佛被某种恐惧的情绪冲昏了头,只管举着刀来刺,从萤三躲两躲,转身要往门外跑时,被余文仲扯了一把,刀刃擦过她的肩膀,她倏地感觉肩上一紧,不敢回头,挣断了袖子往外跑。
她边跑边喊人,余文仲追了出来,眼见着就要揪住她,匕首再次贴着她颈间擦过。
又是一疼。
“何人在此行凶!”
行廊另一端忽然传来高喝,是一宫廷装束的年轻女官,带着四五个侍卫。余文仲被她震得一愣,从萤趁机挣脱他,跑到了侍卫们身后躲避。
余文仲见机不好,转身便跑,从萤捂着伤口直抽冷气:“他是凶手,别让他跑了……”
女官不急,反而低首打量她:“你是刑部的人?”
从萤犹豫了一瞬,点点头。
女官冷笑:“刑部都是白眼狼,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说着推开她就要走。
从萤急切地喊住她:“女官大人此行可是为贵主的清白?”
女官脚下顿住,只听从萤说道:“方才那人与陆牧的死有关系,抓住他才能问出幕后指使者!”
女官将信将疑,正要叫侍卫去抓余文仲,随行的虎贲卫却走上前,喊了一声“甘久姑姑”。
那虎贲卫扫视从萤,目中精光如同利刃,低声与女官甘久说了句什么。从萤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甘久冷笑着拽起她的衣领,声音寒凉:“你说你是刑部的人,怎么虎贲卫里有人觉得你像姜四姑娘?”
完了。
就是这般不巧,虎贲卫的人前段时间参与过围搜姜家。
甘久正恨姜家人恨得咬牙切齿,若非姜从敬出幺蛾子,怎会连累公主殿下身陷这团乱麻中?
甘久质问她:“你为何会在贡院,方才那人真是凶手,还是你们欲构陷殿下的另一重把戏?”
从萤被她扯到了伤口,一阵疼得头晕眼花,千言万语的解释堵在心口,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听见甘久冷声下令:“上杖刑,给我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
晋王车驾停在贡院门前,当值的禁军相视一愣。
直待他拄着玉拐走近,才反应过来拦人:“晋王殿下,此处不能进。”
晋王轻咳了两声:“圣旨?”
禁军说:“是薛督察的命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晋王血色浅薄的嘴唇轻轻一勾,浓墨如玉的眼中压出几分冷色:“闲杂人等,我么?”
他勾手叫那禁军上前,反手扬起玉拐,给了他一耳光。
那禁军也是倒霉,左脸被谢三公子打的肿尚未消落,右脸又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晋王的声音徐缓冷淡:“何时阉奴竖宦之言,能加诸亲王之身了?”
身后忽传来稀稀落落的鼓掌,晋王转身,见是谢三驭马走近。
天色暗得深了,唯余西穹落霞,似烧不尽的天火。谢玄览身着明朱色圆领袍,仿佛敛尽晦暗流光,迎着他望去,只觉得晚霞也一瞬黯淡。
他姿态松弛地晃荡在马上,颇为风流慵雅,含笑对晋王道:“殿下打得好啊,若非此时此地,我倒想引为知己。”
晋王一见他那德行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三公子这顿打挨得不轻。”
谢玄览浅不及眼底的笑意缓缓消失。
府军卫来报,说姜从萤去而复返,怕她出事,谢玄览必然要过来看看,他又不愿当着娘的面与父亲硬扛,只好老老实实挨了顿打
。
谢玄览轻嗤:“殿下真是耳目通达,怎么就不知道,这科举案不是好掺和的?”
晋王直截了当地问:“她人呢?”
“谁?”
“姜四娘子。”
“我为何要告诉你。”
两人在门前僵持着,直到贡院里的府军卫跑出来,匆忙向谢玄览禀报:“今日与公子同行那位姑娘,撞在淳安公主的人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