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尚书正叫冤不迭时,殿外内侍通传,说谢相来了。
凤启帝抬目:“请进来,赐座。”
谢丞相入朝不趋,阔步而来,解了披风递给侍者,从容向凤启帝躬礼,目光扫过殿中各人,唯独在看见晋王时微微一顿。
晋王自顾自垂着眼皮,像一尊病怏怏的人偶,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
对于这位前世的生父、两败俱伤的政敌,还是眼不见心为净地好。
凤启帝语气十分和蔼:“这么晚了,什么事要丞相亲力奔走?”
谢相说:“回陛下,适才府军卫抓住了余文仲,这是刑部审出来的口供,请陛下御览。”
此讯一出,殿中人人皆惊,淳安公主的脸色倏然一白。
“哦?”凤启帝瞥了淳安公主一眼,问谢相:“在哪里抓到的?”
谢相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淳安公主:“说来也巧,是在布德坊一处私邸,私邸的主人姓宣,是宣驸马的族叔。”
这位宣驸马,正是淳安公主的夫君。
“这余文仲是个软骨头,虽躲在背后策划了这一切,却没想过自己会暴露,姜四姑娘查到他时,他吓破了胆,翻墙离开贡院,慌不择路去投奔自己的靠山。”
凤启帝长目微微眯起:“丞相的意思,余文仲背后之人是温驸马?”
谢丞相颔首道:“有余文仲的口供为证。”
尚未干透的新墨上压着余文仲的血指印,白纸黑字分明得刺目:
“罪人余文仲,受温驸马指使,替换姜从敬考卷,故留纰漏,嫁祸礼部段尚书,有温驸马署押印私信为证。”
谢相似笑非笑道:“多亏姜四姑娘谨慎机敏,识破了陆牧背后的黑手是余文仲,否则这样一口大锅,倒要扣在段尚书头上了。”
段尚书几乎感激涕零:“陛下圣断!丞相英明!”
凤启帝的脸色晦暗难辨,叹了一口气,将余文仲的口供往淳安公主面前一摔:“你驸马干的好事!薛环锦!”
薛环锦垂首听令:“奴才在。”
“你亲自带兵去拘捕宣驸马,让他上殿对质。”
薛环锦领命而去,殿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从萤仍跪在地上,地龙虽然温暖如春,然而一阵凉意却沿着她麻木的双膝爬上了脊背。
余文仲竟然是淳安公主的人……他怎么会是淳安公主的人?
如此倒能解释,为何方才淳安公主对余文仲避而不谈,一切只往陆牧身上引。
但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从萤心想,倘若她是淳安公主,好不容易争得主持本次春闱的机会,宵衣旰食尚恐不足,怎会以此国器为阴谋器皿,只是为了嫁祸一两个政敌呢?
此行若是暴露,恐令读书人寒心,惹口诛笔伐之过。
淳安公主封地许州,想起在许州度过的那些年,从萤并不觉得淳安公主会是如此狭隘短见之人。
可余文仲是她亲自查出来的,在一切证据都指向淳安公主时,她若仍揪着谢相怀疑,实在没有道理,也对不住谢三公子。
余文仲……对了,余文仲撞见她时,慌乱中曾提到了晋王。
也许晋王殿下知道些许内情。
从萤忍不住抬头去看晋王,正撞进一双幽静深邃的眼眸中。
他肤色与唇色皆冷得像白石,衬得一双眼珠愈黑,几乎黑得妖异,好似这躯壳已行将就木,唯有这双眼睛被活生生困在躯壳里,盯着她看,一直盯着她看,仿佛承载着不知何起的悲悯与深情。
从萤被他盯得脑中空白了一瞬,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晋王却先收回目光,慢悠悠撑着玉杖站起身,向凤启帝道:“陛下,容儿臣去用几粒药丸,家僮随身带着,就在殿外。”
凤启帝说:“你身子骨弱,回府歇着去吧。”
晋王:“这样大的热闹,儿臣想继续看,何况满殿贵胄,只有我真正置身事外,在这儿听着,也好做个见证。”
凤启帝沉吟片刻,算是默许了。
晋王去而复返时,薛环锦已将宣驸马带上殿来,从萤遥遥望了他一眼。
若说淳安公主是丹华烈烈的凤凰,宣驸马则是冰玉泠泠的山雪。
他相貌俊昳,因保养得宜,仿佛未过而立,一身霜白的鹤氅,寡淡如缟素,不像是大周唯一的驸马都尉,更像是山林闲居的隐者。
他在殿中跪定:“臣宣向翎,叩见陛下。”
凤启帝直接问他:“你族叔藏匿罪人余文仲,此事你可知情?”
宣驸马道:“知情。”
凤启帝气得重重拍了一下镇山河。
任谁都听得出来,凤启帝以此发问,是给宣驸马辩白的余地,他大可以说不知情,着人去查,中间或有转圜,谁知他竟一口应下了。
宣驸马的下一句话又是惊雷落地:“因为正是臣唆使族叔,余文仲背后的人也是臣。”
淳安公主倏然起身:“宣飞卿,你疯了!”
“混账,你给朕坐回去!”凤启帝厉声呵斥淳安公主。
谢相不失时机
地出面道:“余文仲听命于宣驸马,宣驸马又是听命于谁呢?”
“没有别人。”
“这并非宣驸马一言能蔽之——”
宣驸马:“因为我这样做,正是为了构陷贵主,报复于她。”
他声音不高,却如惊雷一般,震得满殿都屏住了呼吸。
宣驸马死水无澜的脸上出现了讥讽的冷笑:“驸马都尉?真是可笑,这二十年,我分明是被关进笼中的金丝雀,日夜饮恨,她毁了宣氏、毁了我一生,却仍过得这样快活,凭什么?我要让她知道身败名裂、失去所有的滋味。”
淳安公主的指甲死死掐着掌心,面上几无血色。
凤启帝支额长叹了一声:“你糊涂啊,如今淳安确实受了你的连累,薛环锦——”
听这口风不对,谢相上前一步:“宣驸马此言,分明是弃车保帅之举,陛下怎可轻信!”
段尚书也附和:“事关重大,请陛下明察!”
凤启帝的语气冷了几分:“你们想要什么明察,非得将朕唯一的女儿套进去,你们才满意吗,谢患知!”
段尚书猛地一抖。
谢相的名讳并不常闻,上一次听见,还是十年前谢相率台谏雪中跪陈,逼迫今上过继嗣子。
事情的发展也确有旧事重现的倾向,只见谢相一甩袖袍,神容冷峻似要犯颜直谏到底:
“仁君当正身黜恶,不宜偏私,淳安公主插手春闱本已逾制,陛下岂能再纵容她搅弄风雨、构陷同僚!”
“你说朕偏私?你就敢保证,你在此事中清白无垢吗?”
“臣敢,但公主不敢。”
垂拱殿里氛围紧张,大周最有权力的两人之间隐约呈现剑拔弩张的情态。
其余众人皆不敢言语,淳安公主面色惨白,就连晋王也阖目倚在圈椅靠背上,长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不知在想什么。
从萤的心里好似堵了一块石头。
今夜的转折一出比一出突然,以至于他们已开始为淳安公主论罪时,从萤才想明白哪里不对。
余文仲绝非淳安公主的人——至少真正能控制他、唆使他的人不是淳安公主。
否则他在贡院见到甘久女官的那一刻,该向甘久求助,一起杀了自己,而非千里迢迢逃出贡院,再跑去寻宣驸马的庇护。
至于宣驸马是如何牵扯进来、宣家族叔究竟是谁的党羽,只要肯查,必有迹象,但前提是淳安公主今夜不会被匆忙定罪。
要说吗?
今日不说,明日早朝,淳安公主将要面对百官的弹劾与指责。
从萤望向她,虽是华服贵冠,孤零零地梗颈而立,竟显得有些凄然。
无端让从萤想起面对姜家长房时的自己,言锋如刀,碾筋轧骨,这种滋味她也深深体会过。
冲动只是一瞬间的事,从萤来不及多想:“启禀陛下——”
“放肆!”
晋王几乎同时喝止了她:“你一个罪臣之女,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他的眼神凌厉得慑人,那是从萤绝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仿佛她即将犯下滔天大罪一样。
正此时,殿外内侍卷着风小跑进来,结结巴巴地禀报道:“启禀陛下,谢三公子他带了刀,还带了两个人犯来,说要让两个凶手当堂对峙,看看究竟谁才是鬼!”
两个凶手?余文仲么?还有谁……
从萤哑住了,谢相也哑住了。
唯有晋王暗暗松了口气:幸好赶上了。
凤启帝推案而起,一时不知是气还是笑:“好啊,宫里许久未这样热闹了,都一起带进来吧!”
第27章 道歉
两个戴枷囚犯被谢玄览锁拿上殿,一个是余文仲,另一个府军卫杜明。
谢玄览的目光与晋王隔空相撞,又看见了蹙眉的从萤,轻哼一声,高贵冷艳地别开了脸。
他脚尖在余文仲背心一推:“别装哑巴,你先交代。”
余文仲浑身被冷汗湿透,在众人如芒如刺的注视里,他磕磕绊绊翻了供:
“翰林院中有世学派和清流派之分,我受淳安公主之命潜入世学派,监视他们的言论动向,但有一回为公主府递消息时被段尚书抓了现行,我怕死,就……就暗中反戈了。”
段尚书跳脚道:“你血口喷人!翰林院与今日的事有何干系,我看你是贼心不死想攀咬!”
谢玄览冷笑一声:“段尚书,满堂赫赫,轮不到你先开口吧?继续说。”
余文仲咽了口唾沫:“段尚书手里有我与公主府往来的证据,能证明我为公主谋事,所以这次换卷栽赃的事,他让我去做,这样无论能否查到我,最后都会赖在公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