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萤说:“虽然大哥哥书读得一般,但这次考不好不全怪他,翰林院为了照顾第一次参加统考的世族子弟,没有像往年一样从四书五经中选题干,却选了偏门世家族学。”
经义题目,要考生以《淮南子》中“饥虎可尾”一句释当朝为官之道,的确是出人意料。
朝中世族多有家学渊源,谢氏善解《淮南子》,王氏族注《仪礼》,崔氏博通《五经异义》。他们开坛讲学,收徒以扩增拥趸;自立学说,训诂以垄断文脉。若非族中子弟,很难接触他们族学的精深之处。
这回特意选了谢氏族学《淮南子》,翰林院的讨好之意,不言而喻。
“还可以这样啊,”阿禾露出向往的神情,“那我背不会幼学琼林,能帮我也改一改吗?”
她这三番两次并不高明的试探,令从萤顿住了脚步:“你果真还没背完?”
阿禾神情讪讪,像只贪玩被揪住的猫,伸出两指一捏:“还剩一点点,两页。”
从萤似笑非笑:“一点点?”
“嗯……最后一卷……还没开始……”
从萤伸手在她的丸髻上弹了两下,作出长姐的严肃姿态,警告她道:“今天暂不出门买糖了,走,跟我去书房,我亲自监督你。”
依从萤的猜测,因为出题偏颇,此次春闱必将以世族的胜利告终,诸如寒门考生或是姜从敬这等草包,恐怕难露头角。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约过了五六天,贡院里闹出一件大案子。
礼部尚书段景修捧着一份糊名誊录后的红卷请见凤启帝,颤颤巍巍跪下,肃然的神情里透出惊惧:“陛下,臣今日总览春闱考卷,发现了一份异卷,需请陛下亲自过目裁断。”
凤启帝倚在长案后,正心烦意乱地捏着鼻梁。
他虽年逾五十,但相貌堂堂,长眉斜飞入鬓,依稀可见年轻时威扬的神采。只是繁重的国事已累白了他的双鬓,展角冠下已是满头华发。
他刚听兵部与户部几位堂官就剿匪之事吵了半天,眼下脑子还嗡嗡作响,尚未歇足一盏茶的工夫,礼部尚书又来闹他。
他挥挥手:“春闱的事已交予淳安主持、丞相监理,有什么异卷,骂朝廷也好,骂朕也罢,都交予他们裁断去。”
礼部尚书段景修满脸的隐情:“这异卷并非是骂谁,这……还是请陛下亲自过目,其中内情,您一看便知。”
凤启帝将信将疑,命侍应接过,展在案前。
这是一份经义科的诗卷,题目是以《淮南子》中“饥虎可尾”一句解为官之道。为官之道好说,难就难在对“饥虎可尾”这句话的解释上。
当初凤启帝拿到翰林院拟好的
试题时,还与礼部尚书讨论过这个题目。
那时凤启帝说:“往年策论都从四书五经中取题干,今年怎么挑了《淮南子》,翰林院这是生怕谢氏子弟过不了关,被寒门庶族拔了尖儿去。”
礼部尚书询问是否要重新拟题,凤启帝却摇头:“罢了,也不能太寒公卿子弟的心,就照翰林院意思,采用这个题干吧。”
凤启帝平日里也读经论,就着这句题干,发表了一番自己的观点:“饥虎垂涎于林,童子趋而尾之,其无伤者,乃无机心之故也。士大夫立身庙堂,当外弃门户之见,内绝比周之念,无朋党者无机心,使上意下情通达似流水,纵小人环伺如饿虎,何可惧哉?”
礼部尚书段景修是三甲出身,文章作得极好,当场附和了一段,君臣二人就此题干对谈了许久,那日的情形,不仅段景修记得清楚,凤启帝也历历在目。
所以当凤启帝看见这份誊录朱卷中的内容,几乎一字不落地将彼时的君臣对话照搬时,先是震惊,继而勃然大怒,起身将此卷掷在地上。
“岂有此理!区区一介考生,竟能生出这直通金銮殿的千里耳!究竟是谁家的子孙这样有本事,这样的胆魄!”
“回陛下,此人并非出身世家大族,”段景修伏地跪答,“乃是已故姜老御史的嫡孙姜从敬。”
凤启帝想起了这号人,顺带也想起了他临终前上表的十五封大逆奏折。
“姜御史……姜从敬,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凤启帝冷笑一声:“今日二四十卫谁当值?”
大太监薛环锦答道:“回陛下,是谢三公子。”
“好,就让他去锁拿姜从敬,虎贲卫协理,朕要彻查此事!”
*
春闱结束后,去文曲堂买书的人少了许多,从萤终于能歇口气,今日将寄售的钱一并支取,买了阿禾喜欢的糖,又买了一方心仪许久的徽州古墨,在归家的路上就忍不住拆开来端详。
“不愧是落纸加深,万载存真的徽墨——”
正爱不释手间,马车戛然勒停,车厢猛地震动,从萤捧在手里的墨块飞了出去,摔在车厢壁上,“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我的徽墨!”
紧接着,毡帘被人一把掀起,从萤于惊愕中抬起头,眼睛倏地睁大了。
谢三公子!他怎么……
暮色流光如暗金,镀在谢玄览鸦黑色的鬓角。他单脚踩在车辕上,一只手撩起毡帘,虽然背着光,面上紧绷的轮廓却利落如削,眉眼间沉沉拧着,落在她身上,仿佛浸过了一层冰。
完了。
从萤顾不得抢救她的宝贝徽墨,第一个念头是:他必然是来寻仇的。
前段日子季裁冰暗算了他,还抢走了他刀上玄玉蝉,这样大的耻辱,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尚未待谢玄览开口,从萤自袖间取出那枚玄玉蝉,连忙双手捧到他面前。
“怪我酒后无德胡言乱语,致季家阿姊误会了三公子,此事错皆在我、罪责在我,我愿向三公子赎罪,请三公子切莫迁怒旁人!这枚玉蝉物……物归原主……”
半晌没听见动静,从萤悄悄抬眼觑他,却见谢玄览盯着她手里的玉蝉,表情空白,好似失忆了般。
“三公子……你大人有大量……”
细声细语,像飘飘的柳絮落在耳畔,轻盈着试探他的反应。
谢玄览心头却轰然作响,要说的话一时全堵在喉咙里,眼睛盯着姜从萤嫩白掌心里的玄玉蝉,硌得眼睛生疼。
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平息的羞愤与难堪,重又沉渣泛起,将他震了个五雷轰顶。
他声音颤颤不敢确认:“那天夜里,是你?”
从萤不敢不承认:“是……是我。”
谢玄览倏然攥紧了燕支刀。
他竟然当着姜从萤的面,被人按在地上狠狠捶了一通!
太丢人了。
亏他还在她面前,自诩过什么“血刀无影客大侠”,他才活了才二十年,怎么能丢这样大的脸。
谢玄览一时难以接受,倾身迫近,从萤被他惊得连连后退,靠在了车厢壁上,眼见他举起燕支刀,连忙抬臂遮挡:“别动手别动手,我知道错了!”
谢玄览却将刀柄朝向她,寒恻恻的声线近乎咬牙切齿:“怎么摘下来的,怎么系回去。”
从萤讪讪应好,握住了他递来的刀柄,试着将玄玉蝉重新系上。
她的手指纤细柔白,要两只手才能托起暗金色的狮首铜柄,寻常被谢玄览翻转在掌心里把玩的细刀,压在她腕间,仿佛花萼托起难以承受的凶器。
谢玄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指。
他在观察她的深浅,是否身藏武功绝学而不露,然而视线随着她的手灵活缠绕,心里却没来由地乱跳了几下。
这样漂亮的一双手,美人皮,文人骨,谢玄览有些恍惚地想,她不是习武之人。
玄玉蝉被胡乱系回刀柄上,慢悠悠地乱晃。谢玄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盯了姜从萤太久,盯得从萤心里发毛,一时连大气也不敢喘开。
马车外,奉宸卫下属近前来禀报:“三公子,虎贲卫指挥使没有回宫复命,反而朝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谢玄览回过神,这才想起一上来被打了岔的正事。
眸中朦胧暧昧的底色沉下去,他眉骨轻敛,阴影落下,瞳孔中仿佛淬起寒光,冰凉而锐利。
他握着刀鞘,借铜柄轻挑起她的下颌,目光与她对视,细细端详着她的神态。
他问从萤:“姜从敬科场舞弊的内情,你知情多少?”
从萤愣了一下:“什么?”
谢玄览说:“若是寻常舞弊倒也罢了,夹带偷觑,不过革除功名,随人耻笑几句。可姜从敬竟有通天的本事,窥听得皇上与礼部尚书就题干的议论,光明正大写在试卷上,挑衅皇威——”
从萤脸色变得煞白:“这绝不可能!”
谢玄览:“姜从敬的誊录朱卷已作为证据呈到御前,白纸黑字,你要随我去瞧瞧吗?你如此笃定姜从敬没有舞弊,又有什么凭据?”
从萤心里转得飞快,连忙说道:“我堂兄不至于蠢过了头,明知是天子圣言还敢往试卷上抄,何况他考完那日,我分明听见他连声抱怨,没能解出题干,这份所谓的墨卷,绝对不是他写的!”
谢玄览眸中精光微敛,似月影划过寒潭:“你能为他作保?”
从萤颈间抵着冰凉的刀柄:“我能。”
姜家长房都是一脉相承地欺软怕硬、趋利避害,没有敢犯这抄家罪的胆。何况他们若有窃听圣言的本事,也不至于沦落到买官不就、考官不成。
她说:“也许是有人调换了他的试卷。”
谢玄览道:“也许是他买了代笔文章,遭到有心人利用。”
从萤攥紧了袖角,心想,若是如此就麻烦了。
谢玄览说:“无论哪种情况,姜家此番都有大难。姜从敬已被下狱待审,姜家眼下正封府搜证,我见你不在府中,便想着来文曲堂碰一碰运气。”
从萤望着他:“三公子是特意来抓我的么?”
谢玄览勾了勾唇角:“想劳驾我亲自抓捕,起码也要犯十恶凌迟之罪,你么,还没有这样大的面子。”
从萤愕然,一时未能理解他的言外之意。
谢玄览收回长刀,把玩着失而复得的玄玉蝉,似漫不经心道:“既然你能为姜从敬作保,我姑且信你的说辞,姜家也许是无辜的。只是案情查明之前,你暂不要回姜家,我有更清净安全的地方安置你,你……要不要跟我走?”
第22章 贡院
谢玄览所说的清净地,是城外的一处庄子,有时他归城赶不及宵禁,就宿在庄子上,算是他的一处私邸。
从萤默然良久,问他:“三公子为何要帮我?”
谢玄览哪里肯承认:“你少自作多情,我是为了公务,你既与此事无关,牵涉进来平白干扰查案——”
话音未落,从萤却突然跪在他面前,抓住了他的袖子。
温润的指节扣在他袖上,她掌心的温度、以及焦虑惊慌的情绪,如一阵电流透过衣料传给了他。
谢玄览怔怔盯着她的手,听见她说:“从前对三公子多有得罪,是我的错,然而今日事关姜家安危,我不能独善其身,无路可求,唯有恳请
三公子暂搁前怨,还我姜家清白,待此间事了,我愿随三公子处置。”
谢玄览抬眼望着她,目光凌亮如刀锋,一寸一寸从她脸上刮过,心中揣摩她此话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试探、几分利用。
倏尔,谢玄览勾了勾唇角:“这话说的,什么叫我还姜家清白,莫非你觉得,此事与我谢氏有关?”
从萤心里确实有此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