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突然想起这茬,顿时连碗里的糯米圆子也不香了,连忙翻出桌子底下的一本《幼学琼林》,呜呜呀呀地念了起来。
*
从萤前来文曲堂,一是为了赶趁春试,寄卖整理抄录的时文经册,二是为了将《前汉秘简》的原本奉还。
她一进门,就被守株待兔的杜如磐逮了个正着。
杜如磐风尘仆仆,刚从城外归来,怀里护着樟木小匣,极珍重地捧到从萤面前。
他说:“老师生前以收整《前汉秘简》为志向,想必姜姑娘也会对此感兴趣。”
从萤打开樟木小匣,发现匣中是《前汉秘简》的民间抄本残片。
杜如磐:“我有位忘年交,在城外百里的山上隐居,这是他祖上传下的残片,我想着你也许会喜欢,就借来供姑娘一览。”
从萤望着匣中物,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她说:“杜御史,此物贵重,你实不必为我——”
“姜娘子来了!”
文曲堂的老板迎上来,笑眯眯地延请她上坐,顺势接过了她抱着的书箧。
“等等——”
从萤阻拦不及,老板已将书箧打开,《前汉秘简》的宫廷原卷与抄本,大大落落地展露在杜如磐面前。
见了那书,杜如磐面上的笑缓缓僵住。
半晌,他将带来的樟木匣子合拢,半是落寞半是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我以为……原来姜娘子已寻到宫廷抄本,是我唐突了。”
从萤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思来想去只好道:“这抄本我家中仍有一份,若杜御史感兴趣,我派人送到贵府。”
杜御史摇头:“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书。”
……
眼下的这一幕,都被端坐在二楼隔间的晋王看在眼里。
凭他的身份,难与从萤时常相见,因知道她常来文曲堂的日子,只能早早在此相候,远望聊解相思。
可惜有人与他想法相同。
前世杜如磐也送过阿萤书简残片,那时阿萤已是他的妻子。
他费心为阿萤准备了生辰礼物,命奉宸卫收紧夜禁、催促万家宅邸灭灯,然后在城楼上燃放整整一个时辰的烟花,邀她同赏。
可是阿萤并不高兴,劝他不该如此兴师动众、公器私用。
但她却为杜如磐送来的几片竹简残片露出了笑颜,甚至还唤了他一声“杜兄”。
简直岂有此理。
为放烟花惊扰百姓,确是他年轻气盛,没有考虑阿萤的性情,他不该因此同阿萤争吵,鳏居的十五年里,他已深深自省过此事。
然而杜如磐火上浇油、区区数片破竹简就将他比进了泥里,此事令他耿耿于怀,至今不能解恨。
所以这一世,他先杜如磐一步,在皇宫藏书楼里找到了《前汉秘简》的完整刻本。
瞧见杜如磐自惭形秽的神态,晋王好心情地冷笑了一声。
他屈指敲了敲手边的木箱,继续火上浇油,对候命的伙计道:“去把这箱书,送给姜娘子。”
……
阿萤不愿冷言伤人,但也不想把话说得太亲近,平白惹些不合时宜的情绪。
这次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杜御史,我与祖父一样,都希望你仕途平坦,立志青云,贵主费了大力气将你从鹿州调任回京,是想你能接替祖父的位子,她绝不希望见你汲汲于私情,乱了立场……”
“且不论这些外因,这些所谓的情势,”杜如磐凝视着从萤,“我只想问你,你的私心作何想?”
从萤尚不及回答,书铺伙计捧着书箱来到了她面前。
一旁偷听的老板借机打断了他们,对从萤说:“这是公子新送来的藏书,请姜姑娘代抄,还是老规矩,十倍的市价,抄本随你自留。”
从萤下意识瞥了一眼,待看清书封题字,目光由随意转为震惊。
她再顾不得杜如磐,小心从箱中拾起了一册书,仔细端详。
“晁氏藏书楼的私印……这是前朝晁迥作注的《三朝国史》?!”
杜如磐:“姜娘子……”
从萤:“前朝晁氏被族诛后,此书也被列为禁书,又经百年纷乱,民间虽有藏本,却错漏百出,没想到今日竟得见晁氏原本。杜御史,你可曾见过?”
杜如磐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没见过。”
从萤的心本就游移,此刻更是飞得不容他顾,眼睛闪闪发亮,却只盯着书本。
杜如磐想起老师生前对她半是无奈半是夸耀的评价:“我这个孙女好文章,犹爱经
史古论,喜搜罗古籍孤本,有王羲之蘸墨为汁、左思以笔作箸的痴相。”
晁炯作注的《三朝国史》,他见了尚且心动,遑论爱书成痴的姜娘子。
罢了。杜如磐心想,今日时机不对,地点不对,礼也送得不对……还是改日,待他也寻了孤本来,再讨她的欢心吧。
他悻悻作别,晋王目送他大败而去,视线重又落回从萤身上。
她仍捧着书,咬唇唏嘘感慨,神情明丽生动。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晋王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隔着一道窄如法门的窗隙,他的目光沉邃灼烈,因前尘往事的浮现而情绪交织。
如有实质的目光,未能惊扰正凝神的她。
……这小书呆子。
晋王心里缓缓想着,这回总算呆对了时机,呆得恰到好处,不似前世那般,总是他受冷待、莫名其妙与一架子的死物争意气。
可是那样的冷待与争吵,在他之后十五年死寂的岁月里,也是梦而难得的好时光。
*
因姜老御史病故,姜家这个年过得冷清。
祭祖时,姜家大爷宁请不亲络的远房旁支充场面,也不允许二房的女眷们进祠堂。从萤不与他争执,单独在院里设了牌位和酒馔果肴,与母亲和弟弟妹妹一同祭拜祖父和父亲。
簇新的牌位前,从萤对母亲赵氏说:“这样也好,我打算将耳房辟成小祠堂,以后他们拜他们的,咱们拜咱们的。”
赵氏并不赞同:“名不正言不顺,旁人眼里像分家,成何体统。”
从萤心想,若真能分家,倒落个清净。
赵氏又说:“何况祖宗的恩泽都在香火旺处,今年你堂兄要赶春闱,你伯母怕旁人分走他的福泽,所以才不让咱们去祭拜,待明年会准允的。”
“堂兄要赶春闱?”此事从萤却不知道,“长房不是打算为他买官吗?”
赵氏摇头:“也许是买官的钱没凑够,唉,正是缺了咱们那十五万两。”
从萤不信是这个原因。
她请季裁冰帮忙打听,得知年前最后一次朝会上,因贵主与谢丞相相争,新一年的春闱国策发生了变化。
“你是说,皇上同意了贵主的提议,让士族子弟与寒门书生一起参加科考,同以文章论高低?”
季裁冰点头,回忆她从自家酒楼里听来的闲话:“而且还让贵主总揽此事呢。”
这倒是个稀奇事,从萤捧着茶杯想。
大周做官有两条路,一是投胎世家大族,沿袭前朝旧制,加冠后,只要能通过简单的文书或者功夫考核,就能凭家族的恩荫授官,譬如谢氏子弟。
二是虽出身寒门,但艰辛苦读,一路自州县考到云京,凭满腹才学考中进士,也能入朝为官,譬如姜老御史、杜御史等。
前者为世家,后者为清流,两条路两种出身,在朝堂上也是泾渭分明、相互对立,每有争吵,则攻讦对方是“无知纨绔”、“无礼草莽”。
从萤分析:“也许皇上是被这两派闹得受不了,打算皆以科举取士,逐渐取缔世族门荫。拥趸贵主的大多是与世族不相容的寒门,贵主当然乐见其成,可是谢相怎会轻易同意呢?”
季裁冰:“也许是谢相他人好。”
从萤轻轻摇头。
谢丞相的确素有贤名,可他的贤,非不争之贤。
她又想起一个人,问季裁冰:“听说晋王自棺中苏醒后,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竟也时常上朝听政,阿姊可知他对此事是什么态度,是赞同谢相,还是赞同贵主?”
提起晋王,季裁冰先想到的是与她暗巷偷袭谢三公子那事。
“他啊……”
季裁冰神情讪讪,心道,晋王与谢三有过节,应该是会支持贵主。
她说:“听说晋王年底就病了,这次朝会上没露面。”
“又病了?”从萤微怔,脑海中浮现一张苍白瘦逸的脸。
病气自骨相里透出来,整个人仿佛只剩一口气吊着,若非一双幽深的凤眼,看人时尚有几分温情,简直像强留人世的艳鬼。
从前听说晋王多病,如同听闻一件逸事,可如今几番交游,他在从萤心里,已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免心中微有触动。
下回去玄都观,也该为晋王殿下祈祷安康。从萤心中想。
第21章 舞弊
二月初二,姜家大公子姜从敬竟真的去参加了春试。
他回家后大发抱怨,连从萤的云水苑也听见了哀嚎。她与从禾悄悄贴在长房院落的墙根处,听见姜从敬骂声连连:
“这都考了些什么混账东西!考得我头都要炸了!”
“经义不考四书五经,要解那劳什子‘饥虎可尾’的训诂,谁不知道这是谢氏的家学,除了谢氏门生,正经人谁温习这个啊,我白白背了两个月的四书,临场却只会胡言乱语!”
“爹,娘,莫要再说什么科甲出身前途好的话了,世族寒门统考又如何,考什么、取用谁,还不是世家说了算?你们还是老老实实给我筹钱买官吧!”
接着是姜大爷夫妇的叹息和劝慰,从萤与阿禾相视一笑,悄悄走开了。
阿禾摇头晃脑地学姜从敬的语气:“这劳什子《幼学琼林》,老子背不会!老老实实花钱给我买糖吧!”
从萤:“……”
阿禾嘿嘿两声:“原来大哥哥也不会读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