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当当——丁当当——
有人祈福祝祷,有人诗歌酬唱。
求姻缘的红木牌里,从萤瞧见了几处谢三公子的名字。胆大者直言:“愿得谢三郎为婿”;现实一些的姑娘,常以谢三公子作比:“愿吾家檀郎,品貌、家世、才能,得一肖谢氏三郎足矣。”
从萤哑然失笑,笑罢又怅然一叹,竟有几分羡慕这些陌生的姑娘。
至少她们能直言自己的喜欢,远望明月,安宁纯粹。不像她,仿佛唾手可得,实则只是捞取倒影、引人作笑的猴子。
罢了……又在无端生烦恼。
从萤将红绳编制的方胜挂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方胜里藏着一张纸条,只写了一句话:愿谢三公子寿百千春。
——这句纵被他捉到,也不算是见不得人的心事。
挂完方胜,从萤驻足在乌桕树下,仰面望去,依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倚云说:“从前的诗牌,已被香客陆陆续续摘走了,又挂满了新的诗牌,你莫不是还在找那位女郎?”
从萤说:“我总觉得,曾在这里等过很久。”
“等什么?”
从萤摇头:“我不清楚。”
只是抬头仰望这棵乌桕树,在它树冠的庇翼下,有种莫名的情绪将她笼罩。
也许是前人遗散,也许是缭乱的时间,也许是……梦里。
“阿萤,阿萤?”
倚云师姐上手晃了晃她,从萤这才回过神来,抬手拍了拍脑袋。
“没什么……我确是在找那位女郎的新作,她近时来过么?”
倚云师姐指向挂在正中、系着铜铃的金花梨木诗牌:“那处便是。”
从萤将诗牌取下,见诗牌上新作了一首《故人赠明珠》:
故人赠明珠,久被尘匣锁。
金铛缀宝剑,新玉佩绮罗。
我亦好颜色,欲同朝天歌。
若待岁枯黄,何以照山河。
落名为“危墙居士”。
诗歌里讲,故人遗赠的一颗明珠,主人因为珍视她,反将她锁在匣子中,只日日佩戴买来的金铛、新玉。
明珠也想嵌于冠上,随主人同谒天阙,若是等到人老珠黄,就更没有见日月、照山河的机会了。
倚云说:“欲是尘枷,而爱为欲首,这女郎也许衣食富贵,可怜却不得自由。”
从萤说:“我倒觉得,她所求不是自由。”
“那是什么?”
念及从前《秋台啼兰》、今日《故人赠明珠》,从萤思忖了半晌,才慎重地斟酌开口。
“她应是……不甘心。”
不甘心向虫蚁低头、不甘心为金玉失色。
分明她才是受爱重的兰花与明珠,有着胜过尸位者的才能,却被高台架着、被尘匣困锁着,不得施展,只能枯眼旁观。
若说之前,从萤只是同情这位“危墙居士”,如今却深深与她共情。
仿佛刻下居士烦恼的刀笔,也刮开了她隐在心底深处,从未诉之于人的遗憾。
她将诗牌挂回乌桕树上,走到临山亭中拾起了刀笔。
*
暮霞西落,落得低了,渐与朱漆宫墙融为一色。
女官甘久将赶到宫门时,正是落锁时分,锁门侍卫刻意等了她几步,讨好地与她搭话:“甘久姑姑,今日又出宫奔劳了。”
甘久点点头,眼也不转地踏入了宫门。
她自景仁门入,过千秋门、经左元道,向大仪宫的方向快行。
大仪宫是凤启帝专为淳安公主辟出的宫殿,虽居内宫,却以一道飞栈与宫外的公主府邸相连。
甘久行到飞栈桥下时,夕阳正如熔金般洒落在桥面上,照得飞栈如天道,连随意倚在阑干处喂鱼的那位,也蒙上了一层暗金色的神相。
甘久怔怔望着这一幕,直至有人唤她:“甘久,殿下等你的信呢。”
甘久忙回神整顿衣冠,沿着玉阶登上飞栈,在最高阶处跪礼,并不踏上桥面——
飞栈是独属于贵主的恩宠,旁人没有这个资格。
她将金盘高举过头顶,盘中盛放着两枚诗牌,一枚是不久前公主命她挂过去的,还有一枚,落字为“落樨山人”,是公主刻意吩咐的。
“回殿下,奴婢将玄都观里的诗牌取回来了。”
淳安公主不紧不慢将掌心的鱼饵抛尽,指着湖中的那条抢食抢得最欢的肥鲤鱼说:“捞起来,红烧了。”
内侍欢欢喜喜去办,淳安公主这才瞭了甘久一眼:“回去说罢。”
甘久随她走下飞栈,甫一迈入大仪宫,一对样貌清秀的孪生公子迎上来,一人为公主搭披风,一人用温水里绞过的帕子为公主净手。
淳安公主受用着他们的殷勤,却并未正眼瞧他俩,一路穿过花厅,走到临池暖阁中。
暖阁里文书交递,女官们忙于笔墨抄录,淳安公主直上二楼,屏退了众人,这才叫甘久把诗牌呈上来。
“和危墙居士故人赠明珠。”
淳安公主单手支颐,缓缓念出诗牌上的句子:
故人赠明珠,见之思故人。
何须较颜色,自是情义深。
金玉有时尽,赤心终逢春。
同为
匣中客,愿卿早洗尘。
念罢沉默许久,忽然听她笑了一声:“这位落樨山人,倒是难得一见的有意思。”
上回和她《秋台啼兰》的也是这位。
她抱怨自己是受虫蚁附噬的高台兰时,落樨山人劝她忍耐不自弃,这回她说自己是因遗爱反受匣藏的明珠,落樨山人又给她出主意,让她利用故人情意,祝她早日脱匣洗尘。
淳安公主反复将诗作念了几遍,说:“此人诗文灵秀,有进士之才。”
甘久揣摩着问:“是否要奴婢查出他的身份,为殿下招揽?”
淳安公主却想也不想就拒绝:“不。”
她把玩着那枚诗牌,半晌说道:“若是世家子弟,岂不平添烦恼,就这样凭诗酬和,也别有一番意趣。”
第20章 孤本
临近年关,从萤起居的云水苑却十分冷清。
她忙于闭门抄书,埋头在纸堆里,一写就是一整天。
阿禾玩腻了鹿皮小鼓,也来帮她研墨,或是瞧她乏了,跑到背后给她捏肩捶背。从萤时不时歪头与她说几句话,夸得阿禾乐不可支。
姜从谦在门口瞧见这副场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走进来。
“弟弟来了!”
阿禾先瞧见他,欢欢喜喜地跑过来请。姜从谦瞥一眼长姐,见她只是端方微笑,不似方才那样开怀,顿时紧张地捏住了衣角。
其实……他有些怕长姐。
“娘让我给姐姐送糯米圆子……”
跟随姜从谦的仆妇打开食盒,端出来两碗用冰糖和藕粉熬制的糯米圆子,颗颗圆润晶莹,一看就是用了心。
“我来谢谢长姐帮我拜师,娘让我来问,什么时候可以去谢家读书。”
姜从谦一板一眼将赵氏教他的话原封复述,因为紧张,还打了两个嗝。
从萤将态度放得温和些:“快了,待年后开朝,谢氏学堂才会开始授课,在此之前,你要先将《千字文》和《幼学琼林》熟读,以备夫子考校,好吗?”
姜从谦喏喏应了声是,却抬眼觑阿禾,心道:傻二姐肯定也背不明白。
从萤无暇用茶点,只尝了一口,让弟弟妹妹端到一旁小案上慢慢吃。她抄罢这一本,将散页简单装拢,见天色尚早,便卷了书箧出门去了。
她走后,姜从谦便如同卸了枷,大松一口气。
先是将云水苑四下打量,觉得无趣,伸肘碰了碰正专心吃糯米圆子的阿禾。
“喂,你知道长姐出门干嘛去了?”
阿禾咬着勺子眨眨眼:“去书铺卖书,年后春试马上就要到了,阿姐抄的书卖得很抢手呢。”
姜从谦嘲笑她道:“你知道什么是春试吗?”
阿禾:“知道呀,春试就是春天的考试,考中了当进士,可以到朝廷做官。”
“那你知道都考什么吗?”
阿禾掰着指头数:“考经义、时策、诗赋。经义考诗书易礼、大学中庸;时策考庙堂国政、民生福祉;诗赋考——”
“行了行了!”
姜从谦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又不能考,懂这些没用的做什么,果然小傻子!”
说罢将碗一撂,起身跑了。
“你才是小傻子!阿姐说我比你聪明。”阿禾得意洋洋地舀起一勺小圆子,飞快地嚼嚼嚼。
这些是阿姐抄书的间隙,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教给她听的。不过幸好从谦没有继续问,再往下她可不懂了。
“糟了,我的书还没有背完,阿姐说晚上要检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