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望望四周,是正儿八经的官驿上房,比待罪充军的下等屋舍好许多,不仅置了两盆炭火,榻上铺着新软的厚棉被,而且桌子上还摆了一些酒菜。
写完这一句,他走去桌边给自己倒了杯酒,站在轩窗旁听外头朔风摧折、白雪裂帛的声音,慢慢品着酒,琢磨下一句话该写什么。
没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头晕,脚下踉跄了几步,绊倒了桌边的圆杌。随着圆杌落地声响,几个蒙面大汉冲进门来,见他还醒着愣了一下,然后便持刀朝他砍来,刀锋直逼面门,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却一时头重脚轻、浑身发软,难以及时抽刀回击,猛地向后仰身才堪堪避过。
但是避开了这一刀,避不开下一刀,几个人同时抽刀砍他,谢玄览在地上连滚三圈,背部和腿上受了两刀,疼痛令他清醒了一瞬。
只需这一瞬,他拼尽全力跃地而起,蹬墙借力的同时抽出挂在墙壁上的燕支刀,但见寒光一闪,三名刺客的人头已被他削落,鲜血疯狂喷满整间屋子。谢玄
览摔在地上,觉得眼前昏花,耳鸣不止,费力伸出手,抹开了脸上的血。
若搁在平时,他一定会留一个活口问话,可眼下他不知中了谁的陷害,屋里闹出这么大动静,竟然没有人来管一管,他摸不清情况,不敢冒险。
谢玄览原地喘息了片刻,颤颤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轩窗,腰身一滚翻了出去。
风雪肆虐的黑夜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谢玄览倏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摸到了身边的燕支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方才遭遇刺杀只是一场梦,只是那种感觉太真实,他摸摸自己的背和腿,隐约还能感受到受伤时的疼痛。
他心中稍安,正要翻身继续睡,忽见门菱框里晃过一个人影,紧接着,一点微微发亮的红芒刺破窗纸探进来。
谢玄览不动声色,屏息起身,将枕头塞进破棉被里,做出有人遮在里头的假象,然后悄悄持刀立在门边。
线香产生的烟雾迷晕效果极好,谢玄览虽咬着舌头屏息,仍然受了点影响,觉得脑袋有些昏沉。
这样的香制作不易,十分难得,会是谁呢?
终于,线香燃尽了,外头的人贴耳听了会儿动静,试探着将刀插进来挑开门栓。
一个,两个,三个……一共有五个人。
这五个大汉举着刀向床榻靠拢,互相一点头,齐齐将刀砍落。有人的刀砍在了枕头上,有人的刀砍了个趔趄,为首之人一怔,忽觉背后寒毛陡然竖起,一声“不好”尚未滚出喉咙,先觉得颈间一凉。
谢玄览这一刀下去砍飞了三个人头,剩下边角二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一个举刀来杀他,人头比刀先落下,另一个吓破了胆,转身要跑,被谢玄览一脚踹翻在地。
饮血的燕支刀刀刃横在刺客颈间,他的声音比刀刃上的血还要冷:“说吧,主子是谁?”
那刺客战战兢兢:“我不知道什么主子,我们只是想来搞些钱财,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侠,大侠饶命,饶命啊……”
谢玄览用刀刃抬起他的脸,冷笑一声:“来戴罪的犯人屋里劫财吗?不巧,我恰好认得你这张脸。”
正是他方才在梦里杀过的刺客。
谢玄览刀尖向下,轻轻一挥,只见银光闪过,那刺客哀嚎一声,抱住自己的断手滚在地上。
谢玄览说:“你说了,我放你回去报信,你不说,我就把你一刀一刀切成段,还能给你留一口气。”
刺客痛不欲生:“我说,我说!是王爷……是晋王!”
谢玄览瞳孔蓦然一紧。
*
重阳前后菊花开得好,云京赏菊风气盛行,常以各色罕见品种为由头举办雅集,赏花交游。
九月初八这日,晋王前来集素苑,让从萤换身衣服,绾发梳妆,随他出门。
“西州传信,谢三已平安到达军营,你的心思也能定一定,换身衣服,我带你出去走走。”
从萤翻了一页书。似乎并无多少兴致:“去哪儿?”
晋王说:“到了你自然知晓。”
他总是这个样子,态度温柔体贴,说话做事却说一不二,不给她作主的机会。
从萤不想去,晋王便支使院中女使,将一应衣裙首饰跪捧到她面前,她若眼皮也不抬一下,就叫人再去换一批新的,如此循环折腾了许多趟,从萤见那几个女使累得鬓角出汗,胳膊发抖,终于还是叹一口气,放下手里的书:“遵殿下的命,我去就是。”
她挑了身水蓝色的大袖衫和月白色的合欢裙,简单绾起单螺髻,簪了谢玄览送她的一副石榴钗。
这样一副称得上素净的装扮,晋王却望着她目不转睛地露出点笑意。
“我在梦里好似也见过。”他说。
前世她身为谢家三少夫人,有时不得不出面应付一些交游,她嘴上不说、面上不显,一点不情不愿的脾气都藏在这身不经心的打扮里。却不知这副模样也极好,像一束沾霜带露的鲜百合,行走间腰肢款款,素雅也夺目。
许多人一面谤她清高,一面又悄悄模仿,他是听谢妙洙抱怨才知道,重阳宴后,水蓝色的缎子一时卖断了货。
晋王从妆台琳琅的锦盒里挑出一副点翠璎珞,为她戴在颈间,借着这个由头过足了一番眼瘾,极体贴道:“这个也衬你。”
他握着从萤的手往外走,二人先后登上马车,远远望着也似一对恩爱伉俪。
这副模样被藏在角落里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厮瞧见,他看了个仔细,待马车驶离晋王府后,他也寻隙外出,一路谨慎着来到了谢府。
他见到谢夫人与谢相,将这一幕绘声绘色地学给二人听。
谢相听得神色沉寒,将手里头一封信狠狠拍在桌子上,冷声道:“老三在西州遭人暗算险些丧命,她却和罪魁祸首勾结在一起,可还有廉耻,还有恩义?这种薄情寡义的东西,你还叫我去搭救她,我看她不必搭救,只怕谢家坏她的好事!”
谢夫人一时不言语,捡起地上的信,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
这封信是一个陌生的民间行商送来的,信封题的是假名,以火漆封口。但观其内容字迹,的确是出自谢玄览之手。
谢玄览在信中说,他不知道盯着他的人有多神通广大,所以在路上随机拦下一个行商,请他代为送信。
又说他在西州官驿遭遇暗杀,刺客死前供述背后主使是晋王,请谢相在京查证,也请谢夫人照拂阿萤,使她不至于受人蒙骗欺侮。
谢夫人看罢信后沉吟了一会儿,温声劝谢相:“阿萤重情,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否则怎会明知三郎要解赴西北,还不嫌婚仪简陋,主动与他成婚?这其中恐怕有误会。”
当时因谢玄览特意叮嘱,谢相没有被邀请参加这场婚仪,他面上嗤其为小儿胡闹,心里不免也有介怀,负气道:“我又没喝到喜酒,我怎知她为什么。何况她与晋王同出同入,是旁人亲眼看到的,难道冤枉了她吗?”
谢夫人说:“也许晋王对阿萤有情,他们姓萧的人,尤其是宣德长公主这一脉,若是看上谁,不择手段也要豪夺,强权之下连朝廷命官尚要屈从,何况阿萤一个弱女子,相爷觉得呢?”
听了这话,谢相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抬眼看向谢夫人,目中似有惊疑之色,又在她回望时飞快落下。
他拾起手边盖碗,将茶汤刮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语气却变得平和:“夫人所言在理。”
谢夫人说:“何况三郎也不确定幕后之人是否确为晋王,既然阿萤在晋王身边,请她来查,也是提点她小心,岂不两全?”
谢相有些心不在焉:“此事就听夫人安排。”
谢夫人叫报信人去查晋王与从萤的去向,同时走到书案边铺纸研墨,提笔写一封信。
书房里静悄悄的,好一阵,谢夫人与谢相都没再说话。
约莫半个时辰,报信人回来说道:“晋王与姜娘子往天女渠去了。”
谢夫人说:“听说今日贵主在天女渠举办赏菊雅集,只是我不方便露面。”
她想了想,召来府中一位女使,将晾干的信交给她,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女使领命离去。
然后对谢相说:“忙了这大半天,我也乏了,就不在此陪伴相爷了。”
她起身离去,将跨过门槛时,忽听
谢相在身后唤住她:“丹娘。”
除了情至深浓时候,他很少这样叫她。
谢夫人侧身回首,静静回望。
谢氏的郎君都长得极俊,三十年前谢相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如今年近五十,虽两鬓微白,眼尾生出细纹,风仪却不减,气度更加威重。
倒也难怪……
谢相目光幽深,语气却平和:“方才你说宣德长公主强权豪夺,连朝廷命官也要屈从……”
谢夫人微微笑了:“当然是说太医署的张医正,怎么,相爷没听说吗?”
谢相面上闪过一瞬惊诧,又飞快平复。
“原来如此。”他说。
第96章 邀贤
从萤只猜到晋王要带她出门散心,却没猜到是贵主举办的赏菊雅集。
她远远就被天女渠两侧高台的热闹景象惊讶住了,但见步障排开、锦帷层叠,簇拥着各色菊花,金色的灿如鎏丝、紫色的浓如夜霞,渠中更有浮灯花船,随波摇晃,路过的女郎们挑了喜欢的颜色剪下,簪在云鬓中。
两侧高台上有各种时兴的玩法,有人作画吟诗,有人拨琴弄词,若得佳作,便一层层呈往高台上,供端坐锦帐后的贵主赏阅。
从萤的神色顿时变得温和,对晋王道:“多谢殿下带我到此。”
晋王说:“我也是托你的福,否则我这堂姐,也不会好心给我送邀帖。”
两侧的侍卫见了晋王纷纷行礼,太仪学堂的女郎们也谦虚避让,倒是有几个官宦人家的姑娘,认得晋王也认得从萤,打量二人并肩行来,不由得窃窃。
“那就是姜四娘,谢三公子的未婚妻?为何与晋王殿下走在一处?”
“从前谢三公子待她极好,怎么人刚走就……可怜有情郎一片痴心……”
声音虽然不大,但零星的几个词就能猜完整,像火花一样迸进心里,听得人烦躁。
见从萤垂目不语,晋王朝那几个姑娘扫过去一眼,这一眼幽凉沉冷,威严极重,唬得那几人立时闭上嘴,低头躲开了。
从萤牵了牵嘴角:“其实我不在乎她们怎么说。”
从前她最重视体面,忍了姜家人许多年,直到忍无可忍,放任姜家支离四散,才觉出体面是鸡肋一般食之无味的东西。
她只是怕风言风语传太远,万一传到三郎耳中,难免伤他的心。
二人登上高台拜见淳安公主,公主起身来迎她,扶她平身,态度亲切:“浔陵一别,我与姜四娘子许久不见。”
从萤谦逊有礼:“多谢殿下记挂,臣女不曾登门拜望,还请殿下见谅。”
淳安公主说:“本宫知道,你近来经历了不少事,先不说那些,来,入座吧。”
原来淳安公主侧后方有张案席是为她而留,与高台下的宾客们相对而坐,意思就是公主的自己人,且不仅与甘久平起平坐,连薛露微都要排在她后面。
这令方才那些心有疑惑的仕女们更加惊疑。
之前以为姜四娘没了谢三公子庇佑,在云京必定举步维艰,没想到今日不仅晋王护着她,连贵主都亲近她。
传闻中贵主不是极厌姜家人么?
想不通,不免一时都对她充满了敬惧与好奇。
宾客到齐,雅集开宴,受邀宾客齐齐举杯,向两位殿下祝颂。
淳安公主讲了一席劝学的场面话,紧接着是歌舞游宴。只见一列身着素青色氅衣、身材劲瘦颀长的俊秀郎君们鱼列而入,人人手里捧着一盆珍惜的菊花品种,有青蕊白朵的玉壶冰、浅红垂丝的醉杨妃等,都是各有殊色、难得一见的品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