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们捧着花在小案之间穿游,供在场宾客就近赏玩,明净悠远的香气在帷幔间随风飘荡,令人一时分不清是花香,炉香,还是年轻郎君们的袖中香。
从萤盯着一簇红金交驳的“凤凰振羽”多看了几眼,贵主招招手,那郎君便跪在从萤面前,将菊花捧至眉高,微垂着头,漏出形状昳丽的眉与眼。
晋王见此,眉心轻轻蹙了一下。
这郎君做垂眼之态时,竟有几分谢玄览的神韵,旁人或许一时不察,他自己却看得明白。
淳安公主含笑问从萤:“好看吗?”
从萤以为她问的是花,真情实感地点点头:“容色交辉,纤秾有度,甚美。”
淳安公主满意点点头:“既然喜欢,就送你了。”
郎君闻言,搁下菊花朝从萤叩首,声音清润温驯地唤了一声:“奴见过新主。”
从萤这才觉出不对:“等等,殿下——”
淳安公主抬手止住她,扬声对众人道:“这一年以来,诸位或潜心治学,有功于太仪,或忠诚事主,为本宫分忧劳。本宫别无长物,这几株鲜花开得正好,馈赠诸位,若是喜欢哪株,堪折直须折。”
她朝侍应女官颔首,女官击掌传令:“宣舞乐!”
又有两队郎君从两侧帷幕后走出来,一队身着赤服、手捧软剑,一队身着玄衣、举着木旗,皆是乌发披散,胸膛微袒,露出一点蜜色的肌理,长相个个不俗,粗犷中不失俊朗,与方才的清秀郎君相比,是另一番风味。
紧接着,两侧丝竹齐发,同奏《踏燕曲》。
两队郎君在高台敞地间舞旗舞剑,气势交盛,动作漂亮。
听着这曲,瞧着这舞,连从萤也觉出了不对劲:这分明是在模仿浔陵围场上的谢三公子舞旗!
晋王的脸色越来越沉,阴阴开口道:“不知是宣驸马最近长进,能管住公主,还是公主近来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底下各州难得搜刮些美人,竟也舍得拱手送人?”
淳安公主并不理他,偏头对从萤说:“姜娘子,挑两个喜欢的,等你到了太仪做掌仪,好教他们侍奉你。”
一句话让从萤惊了两下:“侍奉我?掌仪?”
公主问她:“谢三已离京许久,你也该割舍下他,给自己谋个好去处了。本宫知道你的心意,太仪掌仪之位已为你悬置已久,难道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从萤的目光落在近前的几位郎君身上,又看了晋王一眼,迟迟没有答应。
她说:“请殿下给我点时间考虑。”
公主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好,不急,今日只为尽情游宴。”
从萤借更衣之故离席去喘口气,她不在场,晋王和淳安公主之间便懒得再装了。
晋王忍无可忍地搁下茶盏,不屑冷笑道:“你叫这些歪瓜裂枣来东施效颦,指望他们能取代谢三在她心里的位置?可笑。”
淳安公主:“不可行么,本宫觉得可以一试。”
晋王说:“谢三不是宣驸马,她也不是公主你,他二人间的感情并非如此轻易就能挑拨。”
淳安公主神色微冷:“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本宫瞧你也无用得很,大半个月了,你扣得住她的人,难道也收得了她的心吗?”
二人间气场转冷,一时连场中舞乐也变得谨慎凝滞,生怕惹了这两位萧姓皇室不痛快。
过了好一会儿,眼见从萤要转回来,到底是公主先低一口气,对晋王说:“当初在鬼哭嶂,我答应堂弟出兵,堂弟也欠我一个人情,如今我要堂弟兑现此人情,想办法让她答应,到太仪女学做掌仪,别再同谢氏搅在一处。”
晋王闻言轻轻勾起嘴角:“好,看在公主求贤若渴的份上,我教公主一个法子。”
“什么?”
“多诉苦,少露威。”晋王声音散淡,却带着某种笃定:“要让她觉得你可怜,不要让她觉得你可畏。”
淳安公主闻言陷入了沉思。
从萤归席坐定,轻轻舒了一口气,眼角余光里瞥见远处帷幕后,阿禾的脑袋一闪而过。
方才她暂时逃离这狂蜂浪蝶的尴尬局面,到人少的地方吹吹风,阿禾不知从何处瞧见她,神神秘秘跑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封信。
“阿姐,这是锦姑姑让我给你的。”
“锦姑姑?”
“就是丛山学堂里的锦姑姑呀,谢夫人让她给我送过好多次栗子糕呢。”
原来是谢夫人送来的信。从萤心中了然,悄悄将信藏进袖子里,打算回去后看,也没了心情再吹风,默默回到席间。
心里忍不住琢磨:谢夫人知道她同晋王、淳安公主在一处,心中是作何想?
她指尖掩在袖中,摩挲着信封边缘,一时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晋王给她端来一盅蟹酿橙,叫她趁热品尝:“这是新兴的名菜,以橙子去瓤为器,填充蟹肉、玫瑰露、干木樨,鲜且不腥,风味不输金齑玉鲙,你尝尝。”
从萤拾起勺子,舀了半勺蟹肉品尝,不由得轻轻挑眉。
见她喜欢,淳安公主微微笑道:“这是太仪里几位厨娘研究的,姑娘们人人都喜欢
,可惜这样好的味道,明年未必再有了。”
从萤闻言微怔:“莫非是资费太靡,难以维持?”
公主轻轻摇头。
“那是时令鲜物,要看气候供应之故?”
公主说:“也不是。”
那就有些难猜了。
见从萤搁下了勺子,公主面上愁色更深,叹气道:“只怕明年太仪女学未必有此盛景,若是经营不好,恐要被迫关停,女学不再,这蟹酿橙自然无处可寻。”
“怎会如此?”从萤蹙眉关切道:“殿下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淳安公主说:“朝中有许多人攻讦女学祸乱风俗,国子监、翰林院,甚至一些在野的书生联合起来,逼迫父皇下旨关停太仪,让这些姑娘们回家去,仍读女诫女训,学相夫教子。父皇拗不过他们,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年底的论战由朝廷主持,请在野大儒与百姓一起做判官,听听太仪这一年里究竟教会了这些姑娘们什么,听听她们是否具备与那些男人一样的才能。”
“倘若太仪赢了,这些姑娘们有机会入朝,可这次若是输了……”
淳安公主面上露出一丝苦笑的意味,静静望着从萤:“只怕太仪女学,连带着许州等地方的女学,都要被迫一并关停。”
从萤微微变了脸色:“背水一战,存亡皆决于此……”
公主点头:“不错,所以太仪女学亟待一位有学识、有胆量的掌仪,姜从萤,本宫再问你一次,你可愿协助本宫,共渡此难关,保下太仪女学,也为你自己谋个出路么?”
第97章 怀疑
淳安公主亲自顾请,这是极难得的机会,从萤未敢奢望过。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薛露微、卫音儿眼神热切,不住朝她点头,其他人或殷羡或好奇,也对她的态度充满了期待。
晋王低声与她说:“阿萤,人生得意须尽欢。”
从萤的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觉出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正随着血液贲张至全身,心头一点激昂的意气,像一簇细细燃烧的火焰。
她曾屡次劝自己算了吧,镜花水月不必妄想。
可许州时埋下的种子从未真正死亡,一经春风吹融、时雨浇润,就要挣扎着突破心中壁垒,几乎要脱口而出。
从萤抬头望向淳安公主,见公主朝她举杯敬酒。
“第一杯,为释本宫与姜家的往昔旧怨,盼你原谅本宫从前对你的为难。”
“第二杯,为谢你清谈论战挺身相助,太仪能有今日,也有你一臂之力。”
“这第三杯,是邀你就任太仪掌仪,本宫想把太仪托付给你,姜从萤,你可敢接,你可愿接?”
公主面不改色连饮三杯,将从萤架上了高台,使她避无可避,不得不回应。
其实这仍然是逼迫,利用公主的地位、利用故友的期许、利用太仪的艰难处境。只不过硬刀子换成了软枷锁,威逼利诱换成以情胁人。
到了这个份上,倘若她还不肯应……
淳安公主面上笑得亲切温和,心里却在琢磨直接将人掳回公主府的可行性。
晋王在旁边轻咳几声,清了清嗓子,好像在提醒别人他还没死。
正琢磨着时,却见姜从萤也给自己倒了杯酒,起身走到公主案前的空地跪下,将酒杯举直齐眉。
晋王想要拦她:“阿萤,那是酒。”
从萤点点头:“嗯,我知道。”
她的神色温和坚定,瞧不出悲喜,唯有一双秋水般的明眸,落在公主身上,隐隐泛起涟漪般的光亮。
她说:“我敢,我愿意。”
说罢举杯仰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嗓音被醇酒浸润得清亮柔和:“公主殿下猥自枉屈,萤如何不奉命驱驰?今日当着殿下与诸位太仪师生的面,萤愿在此立下军令状,既临危受命、忝居掌仪,必鞠躬尽瘁、力挽狂澜。倘不能带领太仪在年底论战中胜出,保住女学,萤愿自戕于太仪门前,以谢辜负殿下深恩之罪!”
声调虽柔,字字却如落珠,掷地有声。
淳安公主被她这一席话惊住,她想到从萤也许会答应,却没想到是以如此不留余地的姿态,面上瞧着柔软可欺的一个人,内里竟有这样决绝的傲骨。
心里的诸多算计一时都被震散。
公主连忙起身去扶她:“快快请起,何至于此!”
不料这一扶,却扶了个趔趄,从萤毫无预兆地朝她倒过来,淳安公主尚未及反应,另有一只手从旁侧伸过,牢牢扶住从萤,十分熟练地将她揽进怀里靠着。
是晋王。
他说:“阿萤醉了。”
公主微有些惊讶:“就一杯?”
“是,她酒量极浅,几乎不主动饮酒。”
她第一次主动喝的酒,是与谢玄览新婚夜的合卺酒,今日敬淳安公主,是第二次。
晋王垂眼看着从萤,眼底情绪不明:“若非有推心置腹的话要说,若非有轻生死的诺要许,她不会端起酒杯。公主殿下,向你表忠的人很多,但阿萤的真心难得。”
淳安公主静静望着饧眼迷离的从萤,心里生出一丝意料外的情绪。
像疼惜,像受宠若惊,是又酸又软的滋味。
晋王说:“这一回,千万不要再辜负她的真心。”
*
从萤没想到宴席上的酒如此浓烈,她竟然连自己走回席上都做不到,再醒来时,已躺在晋王府集素苑里,紫苏正拧了帕子要给她擦脸。
见她醒了,将帕子递过去:“什么喜事这样高兴,竟然醉成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