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麟儿虽然性子娇弱,却并不愚钝。
她与红叶寨往来,虽然并未在信中提及,但会不会有她自己的考量?
在这一刻,明昭帝几乎将她自幼每一桩学业上的表现,都在心中翻来覆去琢磨了一番。
太傅的夸赞。
她曾写过的那些幼稚却赤诚的谏言。
明昭帝的手指落在诏令上,久久点了点。
“收起来吧,再等几日。”
罗丰并无二话,立刻照做。
不远处的覃敬眸光幽静地望去。
明昭帝转身对覃敬道:
“朝中对公主的非议,你先尽力弹压几日,允恭,此事辛苦你了,公主年幼任性,婚事也不成,你多担待。”
覃敬道:“陛下言重,臣惶恐难安,犬子资质粗鄙,不能侍奉公主,斟酌之下解除这桩婚事,是陛下宽宏大量才对。”
君臣二人客套一番,不在话下。
明昭帝其实也很好奇,骊珠到底做了什么,能让自幼爱慕她的覃珣主动提出放弃婚事。
然而这些只有等她归家之时,再细细询问了。
临行时,覃敬提出与妹妹数月不见,想前往一叙,明昭帝自然不会驳他,让他顺带提自己问候皇后。
覃敬应下。
穿过十步一卫的复道,皇后的长秋宫近在眼前,宫人们要去禀报,覃敬却拦了下来。
殿内有笑声。
覃敬挑开竹帘,见一名容色清秀的宦官正在给覃皇后梳头。
一边梳着,一边笑靥灿烂地同皇后低声耳语,覃皇后眯着眼,唇边含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尚书令大人——”
那宦官终于瞧见覃敬的身影,脸色苍白,慌忙跪地。
覃皇后不疾不徐地掀起眼帘。
“兄长来此,竟不令人通禀一声,就这样闯进来,也不怕瞧见什么不该……”
啪!
一道浑厚的巴掌声在那宦官脸上炸响。
覃皇后瞬间变了脸色,猛然起身。
“覃允恭!这是长秋宫,你放肆!”
“滚下去。”覃敬冷冷吐出这三个字。
宦官连滚带爬地离开。
待内室只余兄妹二人,覃敬才理了理衣袖,垂首肃立,面无表情道:
“这巴掌,他是替皇后挨的。”
覃皇后胸口起伏,双目喷火:
“你为臣,我为君,本宫是皇后——”
“天下没有会买凶刺杀公主的皇后。”
覃敬冷睨着她骤然凝固的怒容。
“覃宣容,你不想做皇后,覃家还有很多年轻貌美的女孩可以做这个皇后,你知道你发一次疯,引来了多麻烦的结果吗?”
覃皇后盯着他,半晌扯出一丝轻蔑冷笑:
“覃允恭,畏手畏脚,瞻前顾后,我若是男儿,覃家岂有你说话的余地?”
覃敬无动于衷:“你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聪明。”
“是吗?”
覃皇后悠然道:
“伊陵百官罢官,朝中御史在家中笔都快写秃了,明日上朝,这些折子砸也能砸死人,陛下就算再宠爱这个女儿,还不是得写诏令痛斥,我猜猜,是削减食邑?还是关上几年禁闭?”
眉眼冷峻的中年文士静静看着她。
“我说了,你太过自以为是,岂不知清河公主才是那个若得男儿身,朝中绝无你儿子说话余地的那个人。”
覃皇后脸上笑意褪尽,眼神阴郁如鬼。
“你最好祈祷清河公主这次挺不过去,否则,一旦伊陵郡的官员也倒戈向她,伊陵郡尽归她手,你和你的儿子,迟早一起完蛋。”
覃敬那双毫无情绪的眼从她脸上刮过。
他转过身,踩着进来时走过的脚步,分毫不差地走了出去。
殿内传来摔砸东西的声响。
第41章
覃敬的警告不只传达给了长秋宫中的皇后, 亦在同一日送到远在宛郡的覃氏祖宅内。
不过内容却恰恰相反。
收到信的覃戎只大致扫了一眼内容,便笑着抛开。
“我这个兄长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谨慎,如今伊陵百官辞官势在必行,朝中谏臣亦是纷纷上奏抗议, 最迟五日, 陛下要是还不惩处清河公主, 只怕朝会都没法正常进行。”
他一边打磨枪尖,一边与书房内看书的夫人郭氏闲谈:
“兄长却还嘱咐我时刻盯紧伊陵郡的动向, 也不知在小心些什么……难不成还怕一个小小公主割据一方, 动摇咱们家皇子的地位?”
郭夫人出身名门, 颇有才学, 常与丈夫议论外事。
闻言, 她搁下手中竹简, 沉思片刻道:
“那位公主听说也是自幼拜太傅郑慈为师, 擅笔墨丹青,有过目不忘之能,陛下还给了她半枚铜虎符保命, 可见宠爱有加,如今又久留伊陵不返,兄公所言, 不无道理啊。”
覃戎却朗声大笑。
他长髯浓眉, 三十出头模样,继承了覃家人的好容颜,却比家中文士多了几分武官的不羁。
“你是没见过那位公主,不知她胆小如鼠到何等程度。”
覃戎弹了弹枪头,眼含轻蔑之色。
“她明知我与皇后合谋杀她,也不敢向陛下透漏只言片语, 你道为何?不过是怕陛下来日崩薨,我们一家独大,所以想趁现在卖个好,期望我们日后放她一马而已吗?”
覃戎起身,随手舞了舞这杆长枪,漫不经心道:
“女人就是胆小怕事,信了温良恭俭让那套,遇事总想着退避,不敢豁出去,更不敢赌,别说给她一郡,就算给她一州之地,敌人打进来,她也只会想着投降、谈和,有何可惧?”
长枪随手而挥,破空声却凌厉。
郭夫人安静听着,片刻道:
“可偏偏,破了你除掉红叶寨计划的,也是这位清河公主。”
“……”
覃戎面露不悦:
“与她有何干系?是兄长的计划漏算了她的铜虎符,也是我太信任葭草渠那群水匪,没想到给了他们那么多重弩,还能败给红叶寨。”
提及此人,覃戎才敛了几分蔑意,神色凝重。
“那个裴照野,当真有几分悍勇,听玉晖说,此人纠缠清河公主,我料他是想借公主之势,盐池之利,图谋大业。”
郭夫人道:“如此,岂不正合你意?”
“知我者夫人也。”
覃戎展颜大笑,笑罢,他道:
“覃氏正需一战,建功立业,无论是红叶寨反,还是绛州薛氏反,覃氏都能以战养族,届时,必将大鹏一日同风起……”
到了覃戎平日练武的时辰了。
夫妻二人各有事务,郭夫人从前院离开,途径花园时,听到府内有歌声从水面上飘来。
“这曲子倒是新鲜,以前似乎从未听过。”
女婢答:“听说是近日正时兴的曲子,名为《金兰赋》,歌伎们正加紧排练呢。”
郭夫人颔首:“待排练好,便叫来听听吧。”
石磬声悠悠荡荡,从簪缨世族飘至街头巷尾,不过数日,便伴随着郑女救姐的故事,在各地传唱开来。
伊陵郡内更是人尽皆知,都等着此案的结果。
负责此案的林章不过二十有六,从前在上官压制下,只知看眼色行事,从未自专。
如今一下子被推到万众瞩目的境地,真是夜不安寝,食不下咽。
连去官署的路上,都有人追问他:
“林决曹,郑氏姐妹的案子到底怎么判?可不能冤屈好人,叫大家伙寒心啊!”
林章只能讪笑着打圆场,每日跟过街老鼠似的在官署和家之间逃窜。
他熟读律法,当然知道此案只有一个结果。
赵继自是必死无疑。
郑丹朱逞凶杀人也是铁证,按律理当处死。
不过,林章知道,但凡他敢做这样的判决,他前脚跨出官署大门,后脚也得被这些朴素的百姓当场殴打至死。
那些个已经辞官,赋闲在家的同僚们见了他,也忍不住揶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