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规,何必听清河公主的话,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想想,她与红叶寨本就往来甚密,怎么可能眼看着郑丹朱被斩首?她就是想推你出来,查赵郡丞他们的案子,杀你这只鸡,儆我们这些猴。”
“定规啊,你还太嫩了点,不懂为官的道理。”
“不如跟我们一并辞官,把这些案子丢给她自己烦恼去吧。”
林章果然不免生出退意。
偏偏此时,那位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公主,又时时前来敦促案子进展。
“林决曹,今日又在忙碌?”
“梅府凶案、赵党贪污受贿案,这么多桩案子齐头并进也能井井有条,林决曹真是明察秋毫,实是南雍的栋梁之材啊。”
“若每个官吏都能如林决曹这样办案神速,何愁吏治不清?来日我向父皇去信,定要好好褒奖林决曹。”
公主不仅亲自前来慰问,晚间若是下衙太晚,还会命人备好夜宵送来,以表关怀。
他们这些地方小官,何时想过能得一国公主如此重视?
林章与他点来的几个帮手,俱是初入官场的年轻人,一时大为感动,简直恨不得鞠躬尽瘁,以报重用之恩。
“……林决曹可会怨我?”
里间的裴照野正在由医官上药,骊珠在外间,接过林章呈上来的公文。
林章愕然抬头,见那张朝晖春露般的面庞望着自己轻笑。
“你手头几桩案子,若都如实判决,既会得罪百姓,又会得罪权贵,可以说没有一点好处,你若是现在辞官,我其实也奈何不了你。”
灯烛摇曳,林章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朝骊珠伏拜道:
“不瞒公主,下官起初确有为难,亦深知,如果真的办了这些案子,恐怕日后在官场必定举步维艰。”
骊珠静静看着他。
“然而,公主可知,公主钦定我查办赵家父子的这些日子,有多少百姓前来向我哭诉冤屈?”
他缓缓抬起头。
“我案头的卷宗越累越高,每每看到那些卷宗,我便想,我若不去做,还有何人敢做?我若不敢查,还有何人敢替他们伸冤?非要等到下一个郑丹朱再被逼去杀人,我才来断她的罪吗?”
林章顿了顿,似有无数心绪在心头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
“我并非是想做什么青天大老爷,出仕数年,我就想不受任何人左右的断一次案而已,哪怕这是最后一次做这个决曹,我也觉得痛快!”
一旦做好了这是最后一次断案的决心,林章如释重负,甚至觉得每日都很有盼头。
他最差也只不过是丢了这个官位,但他这些个上官,丢的可是命。
“……不会是最后一次的。”
骊珠微笑着拍拍他的肩,以做安抚:
“照我说的去做,保你做个百姓拥戴的青天大老爷。”
林章微微睁大了眼。
……
待林章走后,骊珠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忍不住感叹:
“我就知道,哪能处处都是贪官,总还是有赤心一片的好官的。”
里间的裴照野忍不住冷嗤一声。
“他这不叫赤心一片,叫生瓜蛋子还没被老油条毒打够,再过三五年,他还能说出这种话,倒确实可以叫人高看一眼。”
“你真悲观。”
“是你太乐观了。”
骊珠挑开竹帘入内,这才发现医官已不知何时离开,但裴照野的伤却并没有上好药。
“怎么不让医官给你上药?”
他对着镜子,涂抹药膏颇为不便。
裴照野面不改色道:“男人的手在身上摸来摸去有点恶心。”
“……要我帮你吗?”
“岂敢劳烦公主。”
然而药膏已被他飞快地塞到了她手中。
骊珠怀疑他原本就是如此打算的。
九枝灯的昏黄光线下,她看着那条从他背脊横穿而过的剑伤,这伤砍得太深,即便愈合也会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
裴照野见她瞧着伤久久不动,偏头道:
“怎么?嫌这疤太丑了?”
骊珠瞥他一眼。
“当然不是啊。”
其实前世他身上的疤痕比这更多。
他那时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不过是切菜时不慎划伤的这种小伤。
直到骊珠重生一次,才亲眼看到他的血肉是如何被劈开,被重创,又一点一点缓缓愈合。
但前世无人知道他的伤从何而来。
她挖了一块药膏,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背上涂抹。
裴照野原本就是故意遣走医官的,倒也并不是真的觉得人家恶心,纯粹就是想借着伤病,得公主怜惜一二。
然而她沾着药膏的冰凉手指在她背脊游走时,裴照野腰腹一紧,突然有些后悔。
“……公主,我皮糙肉厚,其实你下手重点也可以。”
骊珠认真:“那怎么行,我不会给你说我笨手笨脚的机会的。”
她的手从背中滑到了腰窝上方。
力道太轻,手指凉而软,羽毛似的在他后腰蹭来蹭去。
“……不下重手,那能不能快点?”
“已经很快了,”骊珠涂得极其专心,手指顺着背脊往下,“谁让你到处都是伤,我还没说累呢。”
他呼吸急促几分,闭了闭眼。
骊珠听到动静,有些紧张:“我把你弄疼了吗?”
裴照野睁开眼,平静答:
“没有,只是弄硬了而已。”
“…………”
骊珠差点把手里的药膏瓶子摔地上。
她一手举着瓶子,一手手指还沾着药膏,呆愣愣不知还该不该上药时,忽而伸出一只脚勾住她臀下矮凳,将她从背后拽到了正面。
裴照野笑道:“背后涂完了,该前面了吧。”
烛火照在他赤裸的上身,打出极其鲜明的明暗阴影,像是骊珠作画时在笔下描摹的峰峦。
他的双腿将她连人带矮凳圈住,虽未碰到她一点,却有种山峦覆压而来,无处可逃的压迫感。
“……前面你又不是看不见,可以自己上药了。”
“公主怎么还半途而废呢?”
裴照野捉住她手腕,将那只沾了药膏的手指摁在自己胸膛上。
“给你的新任宠臣赐宵夜一顿不落,现在用不上我了,连上药都只上一半,公主是不是有点太喜新厌旧了?”
他仿佛将骊珠的手指当做挑药膏的小棍。
骊珠闭着眼不肯动,他便自顾自拿着沾药,涂药,从左至右,从上至下——
白玉一样的指端只是无奈的、软软地蜷缩着,却任由他牵引,好像随便他放在哪里,她都不会抵抗。
心底某种饥欲在躁动,隐隐有抬头的趋势。
好一会儿,裴照野从艰难地压过那股口干舌燥的念头,用一旁的绢帕替她细细擦掉指尖药膏。
骊珠这才悄悄松了口气,睁开眼,对上那双浓黑眼眸。
他笑道:“多谢公主垂怜,有公主亲自上药,明日必定大好。”
骊珠一下子心软软的。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余光恰好扫过他脖颈处那一道极浅的血痕,虽然浅,却能想象当时的凶险。
他看不到这道伤,因而一直未曾上药,结了浅褐色的痂。
骊珠俯首轻吻了一下。
裴照野定定看她,脖颈青筋迸起。
她抬眼:“这些伤,我都记住了。”
悄无声息地,他将她的矮凳往前勾了勾。
“记住什么了?”
“有人不择手段,要取你和红叶寨的命。”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语调很轻:
“我是盐枭,红叶寨是匪贼,本来就是人人喊打,谁想除掉我们都不奇怪,何须大惊小怪?”
这不一样。
崔时雍想要除掉红叶寨,那是因为他是伊陵郡的太守,不论私心还是公心,骊珠虽不赞同,但知道情有可原。
但在背后给葭草渠提供重弩的人却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