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既这么说,裴照野倒也没执意给钱。
只是瞥了眼他们身后担子里药饮百玩戏具之类的杂货,从里面随便挑了一只竹蜻蜓,问了价,付了钱。
骊珠正看着他们替她烤地瓜,抬头见他手里多了个小玩意儿,手指一拧,就能飞起来,她弯着眼:
“这是什么?给我玩玩。”
小贩们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而后彼此对视一眼,小声议论:
“真抠啊。”
“就是,自己身上也是穿金戴银的,怎么带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出门,就给人买个地瓜?买个竹蜻蜓?”
“……”
裴照野全听在耳中。
骊珠倒是没注意听,她一边兴致勃勃等着地瓜烤好,一边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这几人闲聊起来。
小贩们谈起了这几日城中的动乱。
“……听说抓了不少当官的,也不知是不是真要杀头。”
“我怎么听说,不是要杀当官的,是要杀那个在梅府行凶的犯人?”
“听说是红叶寨的匪贼,也不知多大的仇,将人一家三口都杀了,啧啧。”
骊珠心念微动。
“你们不知道吗?”
火光照在她纯澈面庞上,用这张脸说话,天然带着几分让人信任的力度。
“杀人的女子,是个舍身救姐的义士呢。”
小贩们齐齐看向她,被她这一句话勾起了兴趣。
枯枝噼啪声中,裴照野曲着腿给地瓜翻了个面,旁边的少女口齿伶俐,声情并茂,讲故事格外引人入胜。
裴照野弯了弯唇角。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天色渐暗,听完故事,洒了几滴热泪的小贩们,扛着担子踏上归家的路。
边走还边道:
“——从前只闻兄弟义气,今日方知,姐妹亦可两肋插刀,赴汤蹈火,那赵家父子真是欺男霸女的恶贼,活该千刀万剐才对!”
“赵家父子作恶在先,梅府三人助纣为虐,郑娘子为救姐姐无奈杀人,何错之有?怎么不判赵家父子,倒先判她?”
“这世道,恶人横行霸道,好人却都叫他们给冤死了!”
待人走远,他们的地瓜终于烤好。
裴照野打来凉水,将地瓜用凉水过了一遍,剥好皮递给她。
“你要想这事在全城传开,光靠这几人恐怕不够。”
骊珠呼呼朝地瓜吹气。
吹凉了些,她才小心咬了一口,味道果真不算太好,然而丝丝甜意混着略带粗糙的口感,倒也别有风味。
“让我想想,有没有什么更快一点的办法?”
裴照野扫过她的手指。
“你会写那种诗文吗?”
骊珠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显然联想到了什么。
“我还会谱一些简单的曲子,”骊珠想了想,“一晚上的时间可能不太够,明日吧,明日我应该就能弄好!”
他们审案子也没这么快。
骊珠捧着地瓜,她想得入神,热气烫得她指尖通红也没在意。
“……对了,你认识伶优之类的吗?”
裴照野熄了柴火,偏头看她:
“我上哪儿去认识伶优?不过裴府那么多歌伎舞姬,本来也没去处,何不用她们?”
骊珠眨了眨眼。
“你真聪明。”
“……”他聪不聪明不知道,她爱夸人是真的。
“咦?”骊珠这才注意到他只烤了一个地瓜,“你不吃吗?”
裴照野冷嗤:“这破地瓜我小时候天天吃,看了就想吐,吃它做什么,只有你这种没吃过苦的小公主乐意吃。”
骊珠哼哼一声,不理他,撕了一圈皮,又咬了一口。
剥皮时,有软糯的地瓜粘在她手上。
裴照野撑着下颌,目光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上。
“但你非要我尝,也不是不行。”
骊珠一转头,就见他俯身凑近,舌尖银环带着濡湿潮热的触感,不轻不重地勾舔过她指尖。
舌肉似有若无地包裹住手指,他微微偏头,冷白色脖颈有起伏的筋。
他直起身,看着骊珠骤然呆住的模样,勾唇笑道:
“还不错,多谢公主款待。”
骊珠缩了缩手指,简直不敢置信地涨红了脸。
踏着深蓝天幕的一线月光,两人回到官署,骊珠命人添足了油灯,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两日后,一首名为《金兰赋》的曲子,词曲兼备。
裴府的歌伎舞姬从来只演练过那些婉转缠绵的调子,还是第一次拿到这样的曲子,又听闻曲子背后的故事,大为感动。
众女向骊珠保证,定为如此义士拼尽毕生所学。
与此同时,从伊陵郡送往雒阳宫城的折子,也终于递到了明昭帝的案头上。
“……允恭,这折子你看过了吗?是否是底下官员故意夸大其词,诋毁清河公主?”
殿内降真香袅袅燃着白烟。
木簪道袍的明昭帝阖目打坐,然而眉头紧蹙,俨然心思不定。
跪坐在左的覃敬,双手接过常侍罗丰递来的折子,那双沉静如湖的眼眸飞快扫过折子上的墨字。
少顷,他放下折子道:
“不敢欺瞒陛下,犬子前几日送来家书,其中也曾提及清河公主与这红叶寨交往过密之事。”
明昭帝缓缓睁眼。
“可公主送来宫中报平安的书信中,却只字未提,只说与玉晖约定好,要解除婚约,朕去信让她尽早归来,她也迟迟未有回音。”
殿内静了静,明昭帝又问:
“清河公主从来不是嚣张跋扈的性子,这次为何会插手伊陵政务,还闹到伊陵郡郡内属官集体罢官的程度?允恭,你可有什么看法?”
覃敬沉吟片刻。
“公主向来温和端庄,和顺恬静,自然不会行事狂悖,只是年纪尚幼,外面诸多居心叵测之徒,都清楚公主乃陛下掌上明珠,难免生出歹心。”
“……你是说那个什么红叶寨?”
明昭帝面色凝沉,看向身旁常侍。
“罗丰,上次我记得让你去打听一二,可有结果?”
“正要同陛下禀报呢。”
面白无须的宦官细声道:
“奴婢让奴婢在鹤州的亲戚打听,倒叫奴婢打听到好不得了的事,那红叶寨在鹤州一带势力极广,还行贩运私盐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运贩私盐!”
明昭帝骤然拔高了声音。
“好,好得很!这样的反贼,竟没有一个人来告诉朕!他还敢蛊惑朕的清河公主,他想做什么?造反吗!狗贼,朕非得灭了他的九族!”
明昭帝修道已久,鲜少如此震怒,殿内宫人跪了一地。
覃敬亦深深俯首。
罗丰道:“陛下息怒,如今绛州正不太平,还有诸多要事等待陛下决断,陛下切勿动怒伤身啊。”
明昭帝从盛怒中平复几分。
罗丰说得不错。
绛州雁山一带正闹反贼,薛氏也动作频频,眼看正是用兵之时,如何抽得出人手剿匪?
而且,现下更要紧的是……
“陛下,臣听闻伊陵郡百官辞官之事已在朝中传开,为免清河公主成为众矢之的,陛下因尽快安抚群臣,平息舆论。”
这话说到了明昭帝的心坎上。
那帮文臣最是难缠,一个个握着笔杆子,甩几滴墨汁,连皇帝也能淹个半死,更何况是一个公主?
明昭帝立刻让罗丰准备写诏令。
为今之计,只有贬斥公主,下旨恩赏伊陵众官,才能平息群臣之怒——
“……等等。”明昭帝突然叫住。
诏令写到一半,罗丰顿住笔。
明昭帝眉头深锁,偏在此刻想到了骊珠写给他的书信。
信中除了写她一路所见山水风光,还考察了伊陵郡的百姓民生,水利航运。
最后还道,她此行必将尽心竭力,替家国尽一份力,不枉沿途耗费,望父皇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