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微微睁大眼。
“怎会粗鄙……真能不怕虫蛀吗?”
“时日久了不敢说,不过,我去年做好的黄纸,一张都未损坏,公主不妨带回一试。”
“你好厉害,”骊珠真心实意地夸赞,“若真能不被虫蛀,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事,你怎么会这么聪明?”
谢君竹久居家中,朋友不多。
见骊珠如此真挚夸赞,直到分别时,脸上红霞都未褪去。
骊珠也是同样欣喜,如获至宝。
只是到了酉时,骊珠与顾秉安汇合,听着他神采飞扬地与她说起谢家子侄多么博古通今,经天纬地之才。
骊珠那股无名火又升了起来。
“……谁说我们要回去了?今夜不回雁山,留宿温陵,明日一早去郡学拜见谢稽。”
说完,又转头怒气冲冲对顾秉安道:
“还有你,见到谢稽之前不许说话,否则我就不带你了。”
春风满面的顾秉安表情一僵,顿时把嘴闭得死死的,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骊珠斗志昂扬地上了马车。
覃戎已经在攻城略地。
裴照野也在彻夜练兵,她岂能因为这么一点冷遇就轻言放弃。
她不信谢稽也和他们一样迂腐!
晨星寥落,曙色微明。
郡国学门外渐渐聚集起数辆华盖马车,权贵家的公子们懒洋洋从马车内走出,彼此议论今日的热门话题。
“……那个清河公主真是将薛家三娘子气得够呛,新岁至今没出门不说,还放言绛州之内,各家贵女不许与清河公主往来,否则便是与她薛惜文作对……”
“谁说的,我听说昨日清河公主才去了谢家府上拜访。”
“谢家嘛……经学世家,骨头硬,也就只有他们谢家敢了,其他那几家给公主送了名帖的,如今都在家中后悔,生怕公主登门呢……”
“薛家也真是横行霸道,连公主也敢排挤……”
“慎言,诸位慎言啊……”
三五个少年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郡学内走。
刚拐过一个弯,正撞上一个桃红黛绿的身影。
定睛一瞧,几人纷纷看直了眼。
那少女微笑,颊边梨涡浅浅:
“请问,文学祭酒谢稽谢先生,通常何时到?”
良久,一人回过神来:“往常……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辰,娘子要寻祭酒,要不,我带你进去……”
骊珠笑道:“好啊,多谢公子。”
他的同伴在旁边怼怼他:
“郡学不让外人入内,你是不是疯了?”
那少年茫然地啊了一声,呆呆道:“可这几日正化雪,天寒地冻的,也不能让人在外面站着等啊……”
骊珠闻言顿住脚步。
雒阳的太学也有此规矩,除了学子和经师,外人不得擅入。
“那就算了,”她对那少年道,“既然有此规矩,我还是在外面等吧。”
拜访贤士讲究个态度。
若非如此,她直接派人传旨召见即可,何须跑这一趟?
更何况……
方才那些人说的话,骊珠听得一清二楚。
要是他们说得都是真的,证明薛家一边在与覃戎周旋,一边在防止流民军站稳脚跟。
那她更不能放弃有钱、有名望的谢氏了。
那少年露出格外怜惜的表情,还想说什么,被身后的同伴拽走。
长君:“我去同郡学外守门的军士说一声,让他见到谢稽来知会我们,外面太冷了,公主要等也进马车内等才行。”
骊珠鼻子被冻得有些红,想了想,点点头。
其实马车内也冷,这趟原本没打算过夜,东西备得并不齐全。
玄英摸了摸骊珠冷冰冰的脸颊,心疼得直叹气:
“公主何时吃过这样的苦。”
骊珠心道,谁说没有,前世因为和亲之事四处求人的时候,也挨了好几天的冻呢。
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就能见到谢稽,也不妨事。
骊珠如此想。
然而直到快午时,轮替守在外面的长君和顾秉安,也没瞧见半个像谢稽的踪影。
一问那守卫,他状似恍然,一拍脑门道:
“真是抱歉,我给忘了,谢祭酒早就进去了。”
长君气得差点拔剑砍他。
于是只能又等酉时郡学散学。
然而这一回等到夜幕四合,郡学内最后一个人离开,竟也还是无人来知会他们谢稽的去向。
骊珠望着天上弦月,平静道:
“……是谢稽不想见我们。”
她已向守卫的军士直言自己的身份,谢稽不会不知道。
为什么?
是在考验她?
还是不想与薛家为敌?
“回驿站,”骊珠眸光倔强,斩钉截铁,“明日再来,这次我不坐马车了。”
长君大惊,立时阻拦道:
“今日公主就已经冻得脸色不好看了,明日要是连马车都不坐,在这儿站一日,岂不是要生一场大病?”
随行的一名女婢也道:“就是,我看那个谢稽就是摆架子,他们这些名士,就指着摆架子扬名呢!”
就连顾秉安也对谢稽一时心有怨怼。
明知道公主亲自前来拜访,居然故意三番两次避而不见,再是天下闻名的名士,架子未免都太大了些。
骊珠却缓缓摇头。
“饱食终日,士可用命,如今即便加上朝廷前些时日送来的粮饷,不打仗可用半年,打起仗来,至多三个月,粮饷不足,士卒如何效死作战?”
她当然无论如何都不会缺衣少食。
可流民军是她的军士,裴照野是她的将军。
这些时日,裴照野几乎昼夜不歇,除了白日练兵,还从她这里借走了几本兵书,每晚都在苦修。
她知道,裴照野已经尽了他的全力。
前世就是因为朝中无人支持,粮饷匮乏,裴照野需要一边打仗,一边自己筹措粮草,分身乏术,每一战才会打得极其艰难。
她只是跟他闹别扭,并不是不喜欢他了。
又岂会再看着他重蹈当年的覆辙,吃尽那么多的苦头?
“生病也没关系,丢脸也没关系,谢家是我必须要争取的盟友,为了流民军,哪怕冻死在这门口,我都绝不能放弃。”
顾秉安望着骊珠坚定的眸色,一时心中极为震动。
身为臣属,遇上这样的明主,岂有不全力效忠辅佐之理?
他当然不能眼看着明主真冻死在一个郡学门口。
当夜,趁骊珠入睡之后,顾秉安便亲自骑马,彻夜赶回雁山,将这个消息带给了裴照野。
听到谢府内,那些男眷对骊珠敬而远之时,裴照野尚且只是面无表情。
听到谢稽三番两次故意避而不见时,让骊珠在郡学外候了一日,冻得手脚冰凉,面无血色时。
顾秉安发现裴照野的脸色顿时极为难看。
比他预想的好像还要吓人几分。
“……其实,像谢稽这样的名士,有此行径实属正常……”
顾秉安忍不住解释几句:
“况且,谢稽真不是寻常人啊!北越王当初以丞相之位,黄金万两,请他去北地辅佐他,谢稽都不为所动,想要打动这种人,的确得下一点苦工……将军!万万不可杀人啊!”
他拽着裴照野胯下马匹的缰绳,迟迟不敢松手。
生怕一松手,明日再到温陵,见到的就是谢稽的人头了。
裴照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笑了一下:
“你在怕什么?放心,我不杀人。”
顾秉安对他过于了解,半信半疑。
“真不杀人?”
“真不杀,”他温声道,“我只是想把他扔进粪坑里而已。”
四周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