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顾秉安颤声问。
“我说——”
裴照野噙着笑,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要让这个搓鸟吃屎。”
第66章
那两个字彻底震慑住了顾秉安。
裴照野很轻松地从他口中撬出了谢稽的住所——这还是顾秉安在谢府时打听到的。
“——去知会吴炎, 明日练兵由他监督,一切照常,不得有分毫懈怠,回来时我会亲自考校。”
说完, 在顾秉安惊惧的目光中, 精壮大腿夹紧马腹, 裴照野带着随行十人,策马疾驰而去。
此地已是南雍的最北端,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裴照野却没有片刻放慢速度。
跟在她身边的那些人, 平日一个个瞧着精明干练, 训练有素, 这种时候都是干什么吃的?
他是个粗人, 不懂什么访求贤能之士要做到什么地步, 才叫礼贤下士。
他只知道, 自古玩弄权术者,都是台上一套,台下一套。
台上是演给天下人看的功夫。
台下才是这些人达成目的的真手段。
岂有真像她那样, 面上一片诚心,私底下也不耍半点手段?
明明梦里都已经吃过一次苦头——
缰绳在指间又缠紧一圈,裴照野在寒夜中直视前方, 眼中跃动着不可遏制的怒火。
急行两个时辰, 钳马衔枚的一行人抵达谢稽居所附近的山头。
裴照野忽而抬手攥拳,示意所有人勒马止步。
山谷下方有异动。
密林掩映的下方是一处村庄,有火光游动,马匹嘶鸣,其中还隐约夹杂着惨叫和哭嚎。
“仿佛是有贼寇袭村,将军, 要管吗?”
裴照野眉头紧蹙,垂眸四顾。
这里地处绛州边缘,顺水而上,就是扼守着北方进入南方平原的要冲——神女阙。
此地虽不是关隘,却也紧邻渡口,是个要害之地。
只怕不是寻常贼寇。
“先探情况。”裴照野低声道,“敌众我寡,即便动手,也只能避实击虚,佯动诱敌——”
“往哪儿诱?”军士问。
裴照野的目光向南边移去。
谢稽所住的地方并不在此,而在前面一处离县城官道不远,却又背靠青山绿水的山居。
他微抬下颌,点了点那个方向。
“我看那儿挺合适。”
-
冬日将尽,天光一日比一日亮得早。
辽郡辖境内的军营内。
与帐下部将商议袭击粮道的计划后,覃戎心情大悦,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对身侧男装打扮的郭夫人道:
“最迟立春,辽郡十五个县便尽在我手,听闻那李达掳掠珍宝无数,届时正好给夫人填补妆奁。”
郭夫人只是微笑,替覃戎整理书案。
余光扫过书案上摊开的一卷军情,提到了清河公主四个字,郭夫人一顿。
“清河公主怎么了?”
“意料之中的事。”
他将军情随手递给郭夫人。
“国库空虚,朝廷供养边防已经左支右绌,哪儿挤得出钱,给她养什么流民军?”
郭夫人扫过一列列墨字,停在某处:
“……谢稽?”
“对了,她还指望谢稽帮她,又是与谢稽的侄女结交,又是去郡学门口苦等,如今绛州谁人不知咱们这位公主访贤之心?”
覃戎语调讥讽,又摸了摸下颌,若有所思:
“这小丫头到底想做什么?连谢稽的主意都打上了,莫非真是胆大包天,想要做……”
皇太女。
郭夫人脑海里浮现出这三个字,一时眸色漾动。
那个只见过几面的稚嫩少女,当真有这样的决心?
“算了,她想做什么都没用,总之是做不成的。”
“夫君切莫大意。”郭夫人垂眸往砚台中添水。
“莫非夫人真以为她能说服谢稽?让绛州世族在她身上下注?”
覃戎有些意外,摇头蔑笑:
“夫人别觉得我瞧不起人,历数前代,有垂帘听政的太后,却没有做皇帝的公主;当家主母执掌家业名正言顺,未出阁的女儿却没资格女承父业——非能力不及,实乃礼教律法没有留她们的位置。”
郭夫人:“这么说,乌桓人不能在南雍为官,也是因礼教律法没有他们的位置。”
“正是这个道理。”
她抬头,凝眸肃然道:
“可倘若乌桓打下南雍的江山,莫说做官,连天子都能做得;清河公主要是能抢先夺下绛州,吞并薛氏,虎踞一方,夫君还敢说,天下没有她的位置吗——别忘了,她身边还有一个裴照野,连夫君都败在他的手下。”
提到裴照野的名字,覃戎便一阵火大。
“那个贼骨头,他母亲身上流着乌桓人的血,他自己更是个杂种,真以为公主封他个流民帅,他就能登堂入室……”
“大争之世,英雄何问出处?”
郭夫人缓声道:
“这二人,分则不足为惧,合则翻江倒海,不可小觑。”
“……一个杂种,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有何可俱?”
覃戎不以为意,刚要提笔蘸墨时,忽而见郭夫人扔了墨条,溅他一手墨点。
覃戎错愕。
“既是头发长见识短,下次夫君也不必带我来大营,问妾的意见了。”
郭夫人微笑:
“妾这就回家。”
“……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说你啊……”
满手是墨的覃戎匆忙追赶上去。
却说骊珠那头,全然不知覃戎夫妻二人,竟因自己起了口舌争执。
这日一大早,她便早早从驿站动身,只带了玄英长君二人,一路朝郡学走去。
途中还遇上了不少郡学的学子,各个从她旁边经过时,都忍不住撩开帘子瞧上一眼。
还有女学子见她裙摆被雪污了,好心请她上车同乘。
骊珠婉言谢绝。
女学子道了一声唐突,心中却和今日目睹此景的其他学子一样,不免暗暗钦佩。
如今朝廷风雨飘摇,人心动荡不安。
今日却见清河公主替父亲拜访贤才,一展求贤若渴之心,对忧心国事的人而言,不失为一种安慰。
“——我还以为是旁人夸大其词,没想到清河公主真的如此纡尊降贵,这么冷的天,顶着寒风步行前来拜见谢祭酒。”
一辆华盖马车从旁经过,撩起帘子,竟然是数日不见的薛惜文。
车内还有几个与她交好的贵女,俱是端坐车中,捧着手炉,雍容朝她望来。
薛惜文略略压低声音,语调含讥:
“公主,怎么就这么爱出风头?”
她车内的几个小跟班无不殷勤地奉承附和:
“公主自然与众不同,这是要自比求贤若渴的周文王,渭水访贤,一展宏图呢。”
“宏图?什么宏图?”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们都是安分的闺阁女子,哪里懂得这些呀?”
几个女孩子窃窃私语,笑声不大不小地飘来。
骊珠目不斜视,玄英却轻蹙眉头,目光不善地朝她看去。
“长君。”
玄英冷声道:
“备好笔墨,木牍,将方才这几位娘子同公主说的话,都记录下来——不知几位都是哪家的娘子,父亲可有官职?家族郡望在何处?”